李沧东的薄荷糖人生若只如初见

长久以来，占据我心目中韩国电影Top榜单前三位的片子，一定有这部《薄荷糖》。每次我都怀着特定的心境观看这部电影。记得第一次看这部影片，是在大学宿舍，某个悠然的夏日傍晚，看完电影，窗外已是夜幕低垂。后来，我的人生轨迹与它错开，毕业，谋生，以及不断地告别。我以为我会和它渐行渐远，但是在生命的某些阶段，我不断地想起它。它就是那种妄图改变我的电影，事实上已经改变了我。

很多次我想写关于这部电影的感受，都因为其题材的阴郁残酷而迟迟没勇气动笔。有人认为，人死前一瞬间，会在脑海里回放自己一生的画面。导演李沧东或许也听说过这个观点，所以才有意识地将影片设置为倒叙。我们都说：倒叙，是一种悲伤的结构。为此，导演李沧东的解释是：我想提醒年轻人思考“时间意味着什么”。特别痴迷《薄荷糖》的观众都是好人，也许他们希望保持一些脆弱的梦想而不是粉碎它。而对他来说那些东西早就破灭了——大概是因为他们才二十多岁，自己比他们老多了。

一个男人（永浩），毅然迎向飞奔而来的火车头，大声喊着：我要回去！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决绝，以致疯狂地走向毁灭。时光随着倒退的火车缓缓驶回过去。三天前，他带着一罐薄荷糖去见临终的初恋女友（顺任）。顺任眼角流出的泪，是两人最后的告别。不堪回首的往事才逐渐拉开帷幕。

镜头一转，永浩开着轿车一边打电话一边放肆地大笑，彼时的他，是一位嚣张跋扈的生意人。他可以残暴殴打偷情的妻子，转头却和秘书幽会。吃饭的时候，永浩遇到了一位“旧识”，可他好像并不乐意见到永浩，男子眼神躲闪着匆匆离开，仿佛一看到他，痛苦的过去便会重新开始。回程路上，小秘书塞进他嘴里的薄荷糖，继续将时间往前倒推。

1987年，永浩是个残暴癫狂警察，白天拷打逼供那些“不听话”的犯人，晚上在KTV唱着感伤的怀旧歌曲。看到一位被审问的学生在日记里写下的一句话：人生是美丽的。永浩讽刺地揶揄着他。而这位学生，正是几年之后永浩在餐厅遇到的那位，那时他已经生了孩子。

遇到曾经殴打过的学生，永浩再次说道：人生是美丽的。

顺任每次写信给永浩时，都会往信封里塞一颗薄荷糖。去见她最后一面时，永浩拿着的一罐薄荷糖，其实是刚从集贸市场买来的。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个男人并没说谎，他的确每次将随信的薄荷糖放入罐子里，但在一次出任务时薄荷糖被别人踩碎了。

散落一地的薄荷糖

这次任务，也是点燃他今后一切暴力的火种，触发他内心里潜藏的恶魔。

被碾碎的薄荷糖，也是被碾碎的纯真。

我们注意到，这个男人有跛脚的习惯：下雨天，他走路会一瘸一拐；抓捕犯人，他被撞倒，旧伤复发；天气变化，他也会有预感。

这次跛脚的原因，正是他人生走上不归路的转折点。那次出任务，他被流弹误伤，而自己射出的子弹，误杀了一位无辜少女。

真正令永浩自觉与过去的人生一刀两断的，是那次顺任来找他，夸他的手很温柔。而这双手刚刚把犯人打得失禁。这句话让永浩彻底崩溃，于是他伸手去摸服务员女孩的屁股。

这位服务员女孩，日后成为永浩的妻子，再往后被同一双手殴打。

影片中经常看到火车经过的场景，远方传来的火车鸣笛声，以及每次时空倒流都出现的铁轨。这些都构成了这部影片中的时间意象。一次又一次，火车充当时间的载体，沿途的风景成为岁月的化身，诗意却令人感伤。本来早已逝去的事物，还有那面目全非的人生，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全片的温情时刻，当属群山的那个雨夜，永浩回到顺任的家乡，走过她走过的路，看过她看过的海，淋着她淋着的雨。夜里，看着窗外的落雨，他一遍遍地呼喊着顺任的名字，陌生的酒馆女孩也一遍遍地应答着。直到女孩说：我明白你的心情，你不用再说了。此时的两人，各怀心事。永浩重温着对顺任的回忆，女孩也一定也想起了自己深爱的某个男人，借此向他祝福。

第二天，陌生女孩徜徉在码头，或许，她正等待着意中人回来，又或许，她正等待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这个看似“闲笔”的镜头，缱绻又意蕴深长，是全片俯拾皆是的佳章中最精妙的所在。

永浩与顺任的初识，一切的开始，正是影片的终结，这对我们观众来说太过残忍了。

在一群结伴郊游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中，我们这才发现，永浩原本是位内心丰富、情感细腻的温柔男孩，他喜欢花、大自然，拍照，还有薄荷糖。所以，他才能一直念念不忘初恋的名字，他会特意带一罐薄荷糖去见她，哪怕是在他的人生几乎被摧毁的时刻。他也一直记得那位学生写的“人生是美丽的”，那是在他们俩的人生正逐渐被摧毁的阶段。

是啊，谁的人生，最开始不是美丽的呢？可是，没有人能够单纯两次，正如没有花朵能永葆青春一样。一旦进入社会这个大染缸，尤其是像主角永浩这一代韩国人，面临着如此剧烈的社会变革，个人犹如一颗灰尘般渺小，无法抵抗，只能等待时代巨轮的碾压。我们当然不能把一个人所有的不幸都怪罪于他所处的时代，但是像永浩这样的人，正是因为被征召服兵役，犯下了愧疚终身的罪行，从此开启他无休止的暴戾。

为什么说李沧东太残忍，以下是结局两人的一段对话：

永浩：你喜欢吃薄荷糖啊？

顺任：正努力能够喜欢上它，我在工厂，一天包1000颗。

永浩：我很喜欢吃薄荷糖。

顺任：真的吗？

永浩：嗯。

影片最后定格在永浩看着阳光，眼角流淌出一滴泪的画面。不禁令人想起临终前顺任流下的那滴泪。

或许真是与那本文学名著里写的类似：我杀人，是因为阳光太耀眼。而永浩哭泣，只是因为阳光太耀眼。此时热烈的阳光，普照大地，如无情的社会，也像等待着他的悲剧命运，太耀眼，他无处可逃。

结尾呼应开头的聚会，大伙儿围坐在一起欢快地唱起那首歌：

我该怎么办呢？你突然离开的话。

我该怎么办呢？没有了你的人生。

我该怎么办呢？你抛下我走的话。

不行真的不行，请你不要离开我。

有什么无法告诉我的苦衷吗？

曾那样亲切的你，曾那样温柔的你。

怎么能那么无情

无法相信，你会舍我而去

我不要信，你跟我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