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不识文中意,再读已是文中人「年少不知文中意再读已是文中人重读中学语文鲁迅的文章」

廖家喜

上世纪70年代我读中学时鲁迅的文章很少，课本里没有收录思想性、故事性兼收的《故乡》《社戏》《祝福》《药》等小说和散文，只有温和的《一件小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记叙文和充满火药味的《友邦惊诧论》《丧家的资本家的泛走狗》等杂文。我读不懂，老师也不会教。老师的教法就是个人读、小组读、全班读，然后按参考书上写的内容讲时代背景，叫我们分段、概括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小说《阿Q正传》人物个性鲜明，讽刺性强，但深奥难懂。记得当年那个广东籍语文老师上这篇课文时讲得满头大汗。我全神贯注、努力地听讲，但直至下课都不知道老师说什么。坦白地说，我读书时实在没法看懂鲁迅的文章，也不知道问谁，问了仍然不懂，导致很讨厌鲁迅。直到我教初中后才看懂鲁迅的文章，而且越老理解得越深，于是越老越敬佩鲁迅。人说鲁迅文章晦涩难懂，那是你读他的文章太少，不了解他；不懂什么是童趣、童真，不懂什么是愤怒和绝望，不懂什么是残酷的、吃人的封建社会！

前几年，他们聚会，多数都到场，都50了，算得上“老”同学聚会。那天，有个看起来比我还老的学生步履蹒跚地走近我。他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身体微微佝偻，穿着印有某某公司的破旧的工作服，很小心地问我：“老师还记得我吗？”我从头看到脚，努力地回忆，就是想不起来。“我是明华阿——”“明华？就是那个大眼睛、小白脸，未说先笑，热情大方的明华？”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把记忆中的明华与眼前的明华联系起来。他攀着我肩膀，好久都不说一句话，老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我也什么都不问，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正在局促不安时，一个中等身材、满面红光、头发油亮、一身名牌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老远就伸出手，说：“老师我俩又见面了。”我赶紧向明华介绍：“他是朝东，当年那个最喜欢恶作剧，调皮捣蛋的朝东阿！如今他是北海一家公司的老板，几年前还专门请我去北海玩呢。”朝东盯着明华，好像见到不认识的动物一样，问：“这位也是我们的同学？”我生怕他对明华说不好听的话，便说：“都是同班同学。你们先坐，我去找你们班长谈些事。”

酒菜还未上好，同学们就按一定的规律自然坐好了。大家无话不谈，你一句我一句，争着发言。班长感慨颇多，对大家说，同学们现在有的过得好，有的过得差，生活都不容易。今天我们故地相聚，就是因为大家都无法忘怀当年纯洁的友谊和可贵的童真！大家还记得廖老师当年上《社戏》时生我们的气吗？那时我们确实什么都不懂，现在懂了，可是青葱少年回不去了……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同学们也跟着落泪。我知道他们现在什么懂了！

我又想起鲁迅的《故乡》，想到主人公闰土。想到那个活泼好动、纯洁天真、月下刺猹的勇敢的少年。瓜地里，他拿着叉子就敢去刺扎偷吃西瓜的猹；海边的滩涂上，他身手灵活，轻易就抓到不少跳狗鱼。他跟“迅哥儿”一起，无话不说，天天粘在一起，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可是，成年后，“迅哥儿”回到鲁镇，看到的是一个中年农民，一个邋遢、呆板、木讷、小心翼翼，看见发小却低声下气地叫“老爷”，头也不敢抬的中年农民！

记得1992年我在茅岭中学教初三语文。有一天，滩营中学黄再好校长带队来听课，恰逢我上《故乡》的第二节课。我们中学的黄伯科校长非常重视，陪着滩营中学的老师听课，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但我讲得激动时就忘记了他们。我只想着让学生感受鲁迅文章优美的语言和深邃的思想。

闰土终于见到多年不见的“迅哥儿”时文章是这样写的：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我亲自读，读完了我问学生：“能理解闰土跟鲁迅打招呼的心情吗？”有学生回答说：“怕。”我问：“为什么怕？鲁迅是县太爷？”好久，学生都没回答。我叫一个平时读书很好的女同学读，可我感觉她读不出味道。我又叫一个全班最大的男同学读。我说：“你不仅仅是读书。你现在就是闰土，一个40多岁的海边农民。你见到已是“老爷”的小时候的朋友，你去跟打招呼！”他读了，可是我还是没有感觉。不得已，我再读。我把重点放在“老爷”这两个字上。我低着腰，声音颤抖地叫着：“老爷——”。我就是一个农村老头，就是闰土，颤颤巍巍叫着“老爷”，声音由高而低，颤得差一点就哭了。同学们似乎也听出我表演式读法的意图，但就是不能准确回答。我告诉他们：闰土不再是当年的闰土，已是一个为了养家活口，奔波劳累，胆小、木讷、卑微、谦恭的一个中年农民。昔日的可爱的发小为什么会如此卑微、猥琐？我们是不是很讨厌闰土？说到底，鲁迅把这些写得那么细，就是痛恨封建社会，诅咒这个等级森严的、残害人民的封建社会！

课后，黄伯科说不知道我为什么花那么多时间给“老爷”，但黄再好显然更专业，她说我抓住了“把手”。

年少不知文中意，再读已是文中人！如今我老了，我的学生也老了。重读中学语文课本鲁迅的文章时不胜唏嘘：童真不再，虚伪和市侩充盈！我终于发现，我似乎也就是鲁迅笔下的闰土，还有我身边很多人！我多么希望我们的孩子永远那么纯洁无瑕、天真无邪！他们永远是少年时的双喜和闰土，永远像亲兄弟一样友好。人世间永远那么清明、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