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我的心上人虽然他不爱我了(我嫁给了我的心上人)

来源:八戒影院人气:695更新:2022-08-20 18:25:57

我嫁给了青梅竹马,但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你以为这是故事的开头,其实,这是故事的结局。

玉珠姑姑端着鸩酒进来的时候,我知道这便是被嫌弃的太子妃一生的结局了。

玉珠姑姑说:「您也别怨皇后娘娘,您和太子都斗了三年了,总得有个输赢不是。」

我问她:「那你觉得我是输了?还是赢了?」

她将酒递到我跟前,「您喝了,便是赢了。」

我握着酒杯,只觉得它和平常的酒并没有什么两样,通透得一下子能看清杯底。

我突然想起,上一次喝酒还是那年上元节前,李誉第一次留宿承香殿时,一晃这么久过去了,我竟滴酒未沾过。

细细回想起来,才发现,尽管我一直都在气李誉,但他讨厌的事,我好像一件也忘了做。

「总得做一件不是。」我自言自语道。

成婚那天李誉对我说,他对我最大的报复,就是要我好好活着,看着他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看着他坐拥江山,成为李朝最尊贵的人。

玉珠姑姑说的没错,喝了这杯酒我就赢了,我再也不用看着他以后莺莺燕燕填满后宫,现在光一个徐良娣就闹得我脑壳疼。

他让我好好活着,我就偏不。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将杯子放回盘上,抬眸对玉珠姑姑说:「我知道你不光是皇后的人,也是徐良娣的人,那你替我转告徐娉婷,我死是因为我想赢李誉,而不是因为她给我安上谋害子嗣的罪名,我知道,她是假孕。」

玉珠姑姑吓得盘子都端不稳,啪地摔在了地上。

我转过身不再理她,剧痛已经从胸口快速蔓延至全身,像是有无数条蛇在体内游动,我拼尽全力坐回了梳妆台前,描眉,点唇,像往常那般。

李朝的太子妃,得死得好看一点才行。

做完这一切后,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躺回榻上,睁眼瞧着头上的罗帐被风吹得微微扬起,眼前却浮现了与李誉的种种。

我八岁时初识李誉,十五岁上巳节意外救了他一命,十六岁时想带着他出宫远走高飞,却在十七岁被他逼着嫁到东宫。

如今十九岁,殁。

我和李誉都不是能随便低头认输的人,这次我终于也赢了他一回,真是让人开心。

最后的最后,我想起来我似乎还没给李誉留下一句话。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不配。

幽幽忘川河,冥冥黄泉路。

我在奈何桥上喝到第五十六碗孟婆汤的时候,孟婆终于忍不住问我了:「你已经喝了这么多碗了,到底忘不了什么?」

我咂咂嘴,回味着孟婆汤的味道,目光呆滞地回答她:「我记得李誉还欠我一根糖葫芦。」

孟婆不解,「这有什么忘不掉的?你看看前面那些人,」孟婆指着奈何桥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有摔死吊死砸死吃瓜噎死的,喝一碗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哪怕这辈子有再大的仇再大的恨,下辈子也什么都记不得。」

我将碗递给她,「要不您再给我盛一碗试试?」

「去去去,别妨碍后面的人投胎。」孟婆赶走了我,「这一锅汤都不够你喝的。」

我无奈走下了奈何桥,看到送我来的黑白无常还在那,便走上前问他们:「忘不了前尘事,我是不是就投不了胎了?」

黑无常冷着脸没说话,白无常说道:「也不是没有办法,你能游过这忘川河到对岸也行。」

「这个简单,我会游泳。」说着我撸起裤脚就要下河,白无常忙拉住我,「我不过在开玩笑,你还真是不怕死啊,一般魂魄进了忘川就魂飞魄散了。」

我向他解释:「我是太子妃,不是一般魂魄。」

「那也不行!阳间的三六九等在阴间可行不通。」

他死死拽着我,建议道:「要不你回去托个梦给他,让他给你烧串糖葫芦?」

「那还不如让我多喝几碗孟婆汤来得快,兴许喝上头了我就忘了。」我泄气地蹲在地上,望着忘川河水发呆。

活着就受李誉的气,死了还要被他牵制,简直是阴魂不散。

等等……好像现在我才是阴魂。

白无常蹲在我身边,问我:「你不是他的妻子吗?让他给你祭点吃的也不难吧。」

「你是鬼,你不懂。」我拍了拍他的脑袋,「李誉这个人呢,最喜欢和我对着干了,我要是托梦给他说想吃糖葫芦,他绝对会给我烧一车香菜来恶心我。」

这次轮到白无常拍我的头了,他说:「你才刚死,你不懂,据我当职的这几千年来看,活人是不会对一个死人有什么怨气的,你说是不是?小黑。」

黑无常看了我一眼,说:「可以一试。」

我没想到自己会以阿飘的身份再次回到东宫。

白无常告诉我,地下一天人间一年,我在孟婆那喝汤的工夫,人间现在已是半年后了。

可这东宫与我在时并无两样。

我们仨坐在屋顶上,白无常撑着伞,看我一语不发的样子,以为我故地重游触景伤情,安慰我说:「平常心啦,死人都是会被慢慢忘记的。」

「我不是在想这个。」我抬头看着伞,「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晚上来,现在太阳真的很大,我不会被晒死吧?」

「你都死过一次了,怎么还怕死?」白无常鄙视地看了我一眼,「再说正经的鬼其实都不用怕太阳,亏心鬼才怕太阳。」

我哦了一声,没再理他。过了一会白无常忽然摇了摇我的手臂,指着楼下问我:「那个人就是你夫君吧?」

我看向他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正往东宫走的李誉,被不知道从哪来的徐娉婷半路拦了下来。

「可是那个女人是谁……哦!不会是你死了后他娶的新欢吧!」

他的话让我脚下一滑直接从屋顶摔了下去,正好摔在了李誉和徐良娣的面前。

好在我是个鬼,既摔不死,他们也看不到我。

我踉跄爬了起来,正准备骂屋顶上的白无常没眼力见,连个妾室都看不出来,却听到徐良娣说:「所以殿下是真的要娶那个北狄公主做太子妃?」

李誉没说话,倒是旁边伺候的宫人答道:「这都是皇上皇后的意思,事关两国和平,太子殿下也没办法。」

「这里轮到你说话了吗?」徐良娣狠狠刮了他一眼,「前太子妃殁了才刚刚半年,您就……」

「徐娉婷!」李誉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恶狠狠说道,「我说过了,不要再让我听到你提她。」

他说完转身进了东宫,我揉了揉被炸疼的耳朵,骂他:「你吼那么大声干吗!」

徐良娣怔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身旁的婢女小声安慰她:「娘娘,只要殿下爱的是您,再来多少个太子妃也没用。」

「你以为,他是真的爱我吗?」徐良娣收回神,理了理发髻,「前太子妃是罪臣之女,我当然不用怕她,可要是北狄公主做了太子妃,我们往后的路可得好好走了。」

听说徐良娣的爹有八个老婆,不愧是在宅斗里长大的美人,北狄公主还没过门呢,就开始算计人家了。

我没忍住在她们耳边吹了阵风,吓得她俩逃似的走了。

白无常跳下屋顶,看着远走的两个人,好心提醒我:「你可别老是吓人,要是被下面发现了,小心连胎都投不了。」

我不以为然,「就是那两个人害死我的,我吓吓她们怎么了。」

他想了想,问我:「你不是自杀的吗?」

我懒得搭理他,只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转身走进东宫。

我坐在书房外的树上,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李誉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奋笔疾书。

回到东宫后他就一直坐在这儿,期间见了两位大臣,送了三封信,喝了六杯茶。

到了月上中天,白无常终于忍不住了,问我:「你夫君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他一点都不困吗?我都快睡着了。」

是的,从申时到次日子时,李誉连个盹都没打。

「我怎么知道。」

「我有个问题一直很好奇。」白无常眨着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问道,「你们真的……是夫妻吗?」

我愣了半晌,我和李誉除了拜过天地外,好像还真的一点夫妻的样子都没有。

活着的时候我们互相看不顺眼,一见面就吵架,大婚那天甚至还动了手,我用匕首划伤了他的手臂,他掐着我的脖子骂我疯子,我们差点打到皇上皇后都来围观。

我收回神,跳下了树,「要不我去吓吓他。」

「哎哟你可别了。」白无常跟着跳了下来,「万一你把人吓死了,我和小黑两个鬼可承担不了这个责任。」

「我有分寸。」我自信满满,李誉这个人十三岁就能徒手打死一只老虎,怎么可能被我吓死。

我和白无常正僵持着,却听到黑无常突然说:「他睡着了。」

我转头看去,李誉果然趴在书桌上睡了,一旁的侍卫阿布见状命人拿来床毯子给李誉盖上。

不过是个太子而已,看起来比皇上还忙,真会装模作样。

我走过去趴在窗前想看他是不是真睡着了,却蓦然看到他手下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的名字——

乐昭。

「看什么这么入神?」白无常问我。

我忙眨眨眼睛转过身,清了清嗓子问:「他睡着了,我怎么给他托梦?」

「这个好办,你站稳了。」白无常向后退了几步,突然急冲向我,一头把我撞进了李誉的梦中。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啊。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看见一片骇人的血红色,而那红色之外却有微微的烛光在温柔地摇曳着。

什么东西?

我一把扯掉了眼前碍事的红布,却发现面前的一切竟然有几分熟悉。

红烛垂泪,罗帐轻散,大红地毯从床前一直铺到外殿。四五个婢子立在身侧,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样东西。

难道这是我大婚那天?李誉不是刚定了和北狄公主的婚事 ?怎么会突然做这种梦……

一旁的玉珠姑姑见我自己掀了盖头,忙上前来替我重新盖上,「太子妃可不能心急,新娘子的红盖头是要等新郎官来才能揭的。」

「不用等了。」我想起三年前大婚那天李誉和我打了一架后,最后是在徐良娣那留宿的,遂又将盖头扯了下来,站起身往门外走去,「我自己去找他。」

「哎……太子妃万万不可啊!」

然而我刚走到门口,就和被一群人簇拥进来的李誉撞了个满怀。

「这么急匆匆地,是要去哪儿?」他没好气地问我。

「去找你。」我摸了摸被撞疼的脑袋,感叹这个梦还挺真实,我都好久不知道「疼」是什么感觉了。

李誉哼笑一声,「这么着急想见我?」

「对啊,不着急我进你梦里来干吗。」我嘟嘟囔囔说了句。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起了正事,提高音调说,「我想吃糖葫芦。」

李誉显然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惊到了,站在那儿愣了半晌才说:「这深更半夜,我上哪给你找糖葫芦。」

「也不用今晚就吃,你明天醒了有空烧给我就行。」

「烧?」他不解。

「对啊,我死了你可不得烧给我吗?」

李誉忽然有些生气,瞪了我一眼,「整天胡说八道!」说罢转身一边向屋内走去,一边吩咐玉珠姑姑,「把太子妃带进来。」

玉珠姑姑上前作势要来搀扶我,我忙向后退了几步躲开了她的手,大喝道:「你别碰我。」

刚进东宫时玉珠姑姑对我最好,我便以为她是好人,什么话都同她讲,可后来才知道她是皇后和徐良娣安排在我身边的耳目。

啪——

就在我们拉扯之际,藏在我袖中的匕首突然掉落在地。

李誉转过身,目光直直地落在匕首上。

我记得,三年前我们之所以大婚之夜打架也是因为这把匕首,李誉以为我要杀了他。

其实这把匕首是我用来防身的,我被他用乐家上下几十条人命逼着嫁进东宫,那时我想,要是李誉再逼我圆房的话,我就杀了他再自杀。

他将宫人们都屏退下去,只留下我和他在寝殿大眼瞪小眼。

李誉蹲下身将匕首捡了起来,拿到我跟前晃着,我想夺回,他又将手收了回去,问我:「你就这么想杀我?」

「是啊,」我像三年前那样回答他,「我恨极了你。」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弯下腰将我横腰抱起,任凭我怎么打他,他也不放我下来,气得我咬上了他的肩膀。

他终于吃痛放开了我,将我扔到床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欺身压了上来。

本来我穿着一身喜服动作就不便,被他这么一压,连将手抽出来都极为困难。

李誉捏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他,「乐昭,别忘了乐家三十多条人命都在你身上,你今天杀了我,明天整个乐家都要陪葬!」

李誉又拿乐家威胁我,气得我一时间都忘记自己已经死了,我说:「好啊,大不了一起死!我告诉你李誉,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以后天天气你,气得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要给你戴绿帽子,让天下人耻笑你!唔……」

我还没骂够,李誉突然用嘴将我的嘴堵上了,一边堵还一边解我脖子上的扣子,吓得我两只脚乱蹬,他又得分出神去制住我的脚。

我乘机将手从身下抽了出来,摸到了放在一旁的匕首,本来也只想吓吓他而已,没想到他自己一挥手就被匕首给划到了。

这不是碰瓷吗……

难不成三年前大婚的时候,我把他手臂划破了也是他在碰瓷?

殷红的血很快渗透到外衣,洇染了他袖上的龙纹,李誉握住我的手腕,夺去了匕首扔到地上,然后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大声怒喊:「乐昭你疯了!我好心好意救你将你接到东宫,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竟然想着要杀我!我今天要杀了你!」

我不知道是他梦中变了个人,还是当年自己怕极了没有注意,李誉虽然面目狰狞下手却一点也不重,连掐都没掐疼我。

他并非真的想杀我。

在殿外候着的玉珠姑姑们,听到殿内的动静很快赶了进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拉开了李誉。

寝殿内所有人都跪着一言不发,局面僵持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最后李誉理了理衣服,对着我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寝殿。

不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突然想起来,我又不是专门来找他打架的,他还没答应我给我烧串糖葫芦呢!

我赶紧下了床,穿好鞋子,不顾玉珠姑姑在身后叫喊,跟着李誉的后脚跑去了芳华殿。

殿门口两个不长眼的侍卫将我拦住,死活不让我进去,我理了理衣服头发,指着自己说:「看清楚我是谁了吗?我是东宫太子妃,区区一个芳华殿我还进不去了?」

「太子殿下说了,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进入芳华殿。」

嗬,还真是宝贝你的徐良娣。

没时间和他们浪费了,我说:「我今天一定要进去,你们要是非拦着我,等会我哪里磕了碰了,小心你们脑袋!」

这一招恐吓果然有用,我上前一步,他们往后退一步,我上前一步,他妈又退一步,最后我安然无恙地走进了芳华殿。

殿内徐良娣正在替李誉上药,见我来了先是惊讶,又想起来要行礼,刚站起来就被李誉按了下去,他问我:「你来做什么?」

「来和你说一件事。」

「我不想见到你。」

你以为我想见你才来你的梦里和你吵架啊?

我翻了个白眼,「做完这件事你就再也不用看到我了,明天醒了一定要给我烧串糖葫芦,不然我投不了胎,天天来你的梦里烦死你。」

他站起身走近我,生气地说:「什么投胎什么死的?有病就去找太医,别来娉婷这里闹事,哦我忘了,太医他治不了脑疾!」

他骂完似乎还没解气,命令侍卫道:「把太子妃给我轰出去!」

于是我被侍卫一人一只胳膊地抬了出去。

芳华殿的大门被砰地关上,玉珠姑姑此时正好赶了过来,劝我说:「太子妃这是何苦?您和太子闹气,最后吃亏的不还是您吗,咱们还是先回承香殿从长计议吧。」

我推开她,对着芳华殿紧闭的大门说:「李誉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该记得这根糖葫芦你是怎么欠我的!你从前怎么气我骂我我都可以不计较,但我只求你,求你能不能让我死得安稳些,我死了就别再折磨我了可以吗!」

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难控制情绪,最后竟哭了出来。

好在这只是个梦,否则太子妃新婚夜在良娣殿前痛哭流涕,一定会叫人笑话死。

我以前从不在他面前哭,我怕他觉得我是在示弱,他说过他最讨厌那些王孙子弟的娇娃娃,一碰就哭。

可他后来娶了徐良娣这个娇娃娃。在我入东宫前三个月。

芳华殿的大门突然被打开,李誉站在门口,我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一抽一抽地看着他。

「你没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又强调了一遍,「你不会死的。」

可我都死了半年了,这个人怎么就听不懂人话……鬼话呢!

我还想和他掰扯几句,却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不能动弹,连话都无法说出口。

周围的景象在迅速变幻,绕得人简直快要晕过去,最后在一道强烈的白光中,所有的一切全部消失殆尽,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还是在书房的窗前。

「你……没事吧?」白无常看着我露出担忧的神色,他指了指我的脸,「你哭了?」

「我才没……」我伸手摸了摸脸,竟然真是湿漉漉的,低头看了眼,差点被手上的一摊血渍吓得跳起来,「这这这……」

「哦,我忘了告诉你,鬼的眼泪就是红色的。」白无常问我,「他梦见什么了?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梦见了让我讨厌的东西。」我胡乱擦了擦那些「血渍」,转眸看向李誉,只看到他咳嗽了几声,醒了过来。

侍卫阿布听到咳嗽声走了进来,李誉抬头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寅时了。」

李誉站起了身,将那张写满了我的名字的纸揉成团扔到一边,然后对阿布说:「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息吧,明天晚点来宫里。」

「殿下也赶紧休息吧。」

李誉点点头,向书房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阿布说:「明天进宫的时候,帮我带串糖葫芦。」

「糖葫芦?」阿布有些诧异。

「嗯。」

李誉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向更深的夜色中走去。

白无常听了李誉要买糖葫芦的话很开心,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托梦成功了!我就说吧,活人是不会记恨一个死人的。」

我望着李誉离开的背影,总觉得心里堵堵的,刚想跟过去,黑无常突然出来拦住了我,「你要去哪?」

「我……我去看看李誉,他是不是还没睡醒走错路了,他的方向好像不是要回寝殿……」

黑无常一脸冷漠地说:「既然事情都办完了,你还是跟我们走吧,留在阳间越久,你魂魄的颜色就会越淡,最后会灰飞烟灭。」

「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板,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嘛。」白无常将黑无常拉到一边,对我使了使眼色,「等我们亲眼看到她心结解了再走也不迟。」

「就,就是,我又不会跑。」我说完赶紧跑向了李誉。

李誉没有回自己的寝殿,也没有去芳华殿,而是走到了我的承香殿。

他从袖中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宫墙檐壁上忽然跳下一只猫儿,绕着他喵喵叫个不停。

是我的玉奴,我生前养的猫。

有次他来我这半天,我没和他说一句话,他就问我是不是哑巴了,我呛他说东宫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可不是成了哑巴,后来他就不知从哪弄来一只猫,让我以后有话都说给猫听。

李誉蹲下身抱起猫,我想凑过去看看它瘦了没,没想到它却突然发了疯似的从李誉怀中挣脱了出来,迅速逃到了树上。

也是,这猫自小是我养大的,从小我就教育它,见到李誉要狠狠挠他。

真不愧是我养的猫!看到它这般懂事,我这个老母亲心里宽慰了许多。

李誉摸了摸手背上的猫抓痕,回头看了身后半晌,才缓步走进了殿内。

他没有掌灯,只借着月光坐在了我的床上,手指沿着床沿细细摩挲着,一寸一寸地,似乎要将木头的纹路都数清楚。

我不知道他是想要做什么,大半夜不睡觉来一个死人的房间,总不可能是来缅怀我的吧,我们俩的关系还没到这一步。

「小昭,你不会赢的……」

他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吓得我赶紧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认他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看到我了。

「原来我死了这么久,你还在纠结谁输谁赢的问题,你可真是个烂人。」

我坐在他身边,低头看着鞋尖,和他说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不过我不恨你了,真的,人只要死了,什么都能看得开。

「你看我现在都能心平气和地和你坐着说话了,我们都好久没这样一起坐着了。

「李誉,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成功带你逃出去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死了。

「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如果,你说是不是?」

我看向他,他一直低着头,似乎很久没有动过了,我想凑过去看他是不是睡着了,却看到他的肩膀在月光下微微颤抖着。

他这是……哭,哭了?

我头一次见他哭,小时候他被其他皇子欺负得摔在地上狗吃屎的时候,都没哭过。

良久,李誉长叹了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然后和衣躺在了我的床上。

我趴在床边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丝悲伤的痕迹,好证明他刚刚是在为我而哭,可我找不到。

我从小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我爹一吹胡子,我就知道他是要揍我,可我从来都看不懂李誉的喜怒哀乐,就像我以前以为他是喜欢我,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争太子之位,才故意和我走得近而已。

我竟就这样趴在李誉的床边睡着了,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原来鬼也是要睡觉的。

醒来时白无常正坐在床上逗我的猫玩,我动了动快僵住的脖子,问他:「你怎么在这儿?李誉呢。」

「他一早就走了。」

「你怎么不叫醒我!」我忙爬了起来,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对,回头问他,「那猫……能看见你?」

「对啊,只要是猫都能看到我们的。」他说着晃动着手上的铃铛,那猫果然被吸引了去,蹲下身想扑过去。

我下意识地叫了声「玉奴」,猫抬头看着我,朝我凄凄叫了两声,却是不敢过来。

「你刚死不久,身上的味道半人半鬼的,猫闻了也怕。」白无常解释道。

原来昨晚它突然抓了李誉,不是因为它跟我一样讨厌他,而是被突然出现的我给吓到了。

「对了,你还是去看看你夫君有没有给你烧糖葫芦吧,我听说今天他的手下把京城能买到的糖葫芦都给买来了。」

阿布这人是出了名的尽职尽责,以前李誉让他看住我,他就十二时辰不离我片刻,就差连出恭都跟着了。这次他把全京城的糖葫芦都买过来了,要是下次还有机会给李誉托梦,我得好好说道说道,再给阿布涨点俸银什么的。

我兴冲冲地赶到储殿,却差点被眼前的一幕气到魂飞魄散。

李誉他,他竟然自己在那吃糖葫芦!一盘接着一盘,就差没把它们当饭吃了。连徐良娣站在旁边看了半晌,都没给她一根。

已经吃到第四盘了,李誉还是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就算阿布把京城糖葫芦都买回来了,也不够他吃啊。

「李誉!你疯了!」我走到他身边,「我不是说让你烧给我吗?你怎么自己都吃了?」

一旁的徐良娣也终于看不下去了,「殿下,您要是想吃糖葫芦,臣妾让人每日都备点就是了,一下子吃这么多对身体也不好。」

李誉从满桌子的糖葫芦中抬起头来,目光冷漠地望着徐娉婷,「良娣不用担心,我不过近日胃口不好,吃些开胃罢了。」

徐娉婷皱眉看了看李誉,又回头看了眼阿布,似乎在责怪阿布不该带这么多糖葫芦进宫。

「李誉这个人向来吃硬不吃软,徐娉婷你硬气点啊!拿出你对付我的硬气来啊,把他的盘子砸了!」

我恨不得现在能活着揍他一顿,气得骂他:「李誉!你真是个卑鄙小人!」

李誉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惊恐地环顾着内殿。

「殿下,怎么了?」阿布上前半步,将手放在了佩刀上。

「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

李誉看向徐娉婷,一字一句说道:「小昭的声音。」

徐娉婷听后,吓得退了半步差点摔倒,幸亏被婢女及时扶住。

「不会吧……这也能听到的吗……」我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十一

因为储殿上的怪事,现在所有人都在传东宫闹鬼,冤死的太子妃索命来了。

此事甚至还惊动了皇后,她找了一批僧人,天天在东宫叭叭念没什么用又听不懂的咒文。

也就是欺负鬼不能说话,作为当事鬼的我要是能说话,绝对会告诉所有人,这事都是李誉在装神弄鬼!

我在东宫不假,可闹的不是鬼是人啊,别以为我没看到李誉偷偷派人在东宫没人的角落里蹲着,一到天黑就发出一些怪声,然后再冲出来「太子妃来啦!太子妃来啦!」地乱叫。

「你说他这样做有意思吗?」我坐在屋顶上同白无常讨论,「我不就给他托个梦吗,结果现在糖葫芦吃不到不说,他还栽赃嫁祸起一只鬼来了。」

「可能皇家的孩子这里都多少沾点病。」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以前就看过一个话本,里面女主角作为城主女儿当街强抢民男,甚至为了救男人私自盗取龙骨煮了,最后却还要将男主角推给她二姐,你说是不是有病?」

「那确实。」我问,「那后来推成了没?」

「后来啊……」

「你们不觉得他这样做,是在示威吗?」黑无常突然插进了我们的对话。

「示威?向谁示威?难道你是说……」白无常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问他,「他知道我们的存在了?」

「不是我们,是她。」黑无常指着我。

「不会吧,李誉他没这么神通广大。」我摆摆手,「一个凡夫俗子而已。」

「他虽然看不见你,但我觉得,他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你一个鬼,怎么能知道人的想法。」

黑无常冷漠地看了我一眼,「我曾经也是个人。」

我一时间无法反驳他,转念想了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黑无常的意思是他还是个人的时候,也曾感受到身边有一只鬼的存在?

我偷偷戳了戳白无常,将我的猜想小声说与他听,他却说:「你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的,当鬼越久,阳间的事就忘得越多,我都差不多全忘了,他比我早个几百年当差,应当比我忘得更多。」

我问他:「那你记得自己是怎么当上无常的吗?左右我也投不了胎了,你看我怎么样?能去地府当差不?」

他敲了敲我的脑袋,「这事你就别想了,在地府当差靠的是缘分,你没有这个缘。」

「没有缘分我可以修啊。」我认真说,「我不想再投胎做人了,做人真的太累了。」

「修不到的。」他看着我,一字一句说,「你是自杀。」

是啊,我是自己选的这条路。

是我对李誉失望至极,更无法原谅自己。

十二

黑无常说李誉是在借东宫闹鬼之事向我示威,可我只觉得他的如意算盘并非如此。

徐良娣因为闹鬼受不了刺激暂时回了娘家,而罪魁祸首李誉却像没事人一样,依旧每日快快活活地做他的太子爷。

半个月后就是新太子妃的册封大典了,我猜他才不是向我示威,而是他这个人向来喜新厌旧,把旧爱徐良娣吓回娘家,好让新欢舒舒服服地住进来。

真是天底下第一大渣男!

「我要是活着,非一刀杀了他不可!」我坐在书房外的树上,磨牙霍霍向李誉。

「你再这么怨念下去,还没等到能投胎呢,先把自己逼成恶鬼了。」白无常晃着铃铛逗玉奴,玉奴因为我不敢上来,急得在树底下又抓又挠。

「其实我突然觉得当恶鬼也挺好。」我望着他认真地说。

「你要是当了恶鬼,来找你的就不是我和小黑了,你知道钟馗吧,就那个长得能吓死一头牛的,他负责抓那些恶鬼回去。」

「那还是算了……」我立马打了退堂鼓,小时候我一做错事,我爹就会让我跪祠堂,祠堂里挂着钟馗的画像,简直是童年阴影。

「所以啊,你还是想想,怎么样才能让你夫君给你弄串糖葫芦,让你能心无杂念地投胎吧。」

我要是知道方法,也不用在这看着李誉咬牙切齿了。

黑无常说我至多还能在人间存在半年,半年后要是还不能安稳地喝下孟婆汤,就会灰飞烟灭。

我想,李誉一定是故意的,他气我赢了他,所以暗地里不让我投胎,借此扳回一城。

白无常曾问过我为何要执着于一根糖葫芦,我说我忘了,其实我是骗他的,他也知道我在骗他。

当年宣和之变前,我本想带着李誉逃出皇宫,可他骗我说要为我买糖葫芦,又背着我折返回了宫,留我一个人在酒肆里等了一天一夜。

后来,他就成了太子,而我成了罪臣之女。

一直到我喝下鸩酒毒发而亡,我都没等到李誉带回来的糖葫芦。

其实后来进了东宫后,我想了很多,李誉这样心思整密的人,就算我不把我爹和三皇子的计划和盘托出于他,他也应该早就有所察觉,所以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集结兵马杀回皇宫。

他此前同我说的什么归隐山林,做对寻常人家的夫妻,不过是哄我骗我的谎话,他接近我就是为了太子之位,就像我爹一开始让我替代姐姐接近三皇子一样。

我爹这个老奸巨猾的大奸臣,教会了我虚与委蛇以色事人,却始终没有教我怎样分辨好人和坏人。

十三

李誉虽然没给我带糖葫芦,但我没想到另一个人会给我带。

那个人叫李彦,是李誉的五弟,在众皇子公主中排名第九,宣和之变后就主动请缨戍守边关,从此再没踏进京城半步。这次奉命护送北狄公主和亲是他三年来首次归京。

李彦比我还要小几个月,小时候我经常喊他小九儿,给他带些宫外新奇的小玩意儿,哄得他经常给我开后门让我来宫里玩。

他和李誉都是皇宫里最不合群的两个皇子,李誉不合群是因为他母妃是被赐死的,所有人都嫌晦气不愿同他玩,而李彦则是因为他在众皇子中年纪最小,也最受皇帝喜欢,却奈何从出生起就是个哑巴,所有人都故意孤立他。

那时候二皇子还在世,我阿姊也还没出家,爹爹的全部希望还都压在姐姐的头上,没有人管我,我像一根胡乱生长的藤蔓,没规矩惯了。

有一年我爹送我去读私塾,同窗里有位将军的妹妹,正是后来的徐良娣。

我跟她闹矛盾,她骂我有娘生没娘养,气得我坐在她身上把她的脸往地上按,后来我爹再也没敢送我上私塾,只请了老师在家教我。

李誉被排挤,李彦被孤立,再加上我这个京城出了名的「恶霸」,在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岁月里,我们组成了宫里人人敬而远之的三人组,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大把年华。

只是后来我成了太子妃后,便再没见过李彦。

北地天寒路远,鸿雁难传,寄给李彦的书信大多没了后续。

随着我和李誉的嫌隙越来越深,我恨极了宫里的每一个人,也再没问过李彦的情况。

我以为他会将我忘了,却没想到他进宫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见皇上,而是径直闯进了东宫,来了我生前住的承香殿。

李誉要是再晚来一点,承香殿的门都要被小九儿给砸了。

「你在干什么!」李誉赶紧上前拉开了他。

李彦恶狠狠看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打了下来,比画道:我来接昭姐姐走。

「她是你嫂嫂,你凭什么带她走?」李誉拉住了他的手腕,大声命令身后的侍卫,「来人!燕王护送北狄公主进京一路辛苦,带他下去休息。」

李彦没理会他,冷着脸换了只手继续拿石头砸承香殿的门锁,一声胜一声闷沉,吓得侍卫们动也不敢动。

白无常坐在墙头抱臂瞧了半天热闹,终于没忍住问我:「他们在演什么戏?」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我一个死了半年的人,什么带走不带走的,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突然哐当一声,承香殿的门锁终于被砸开了。

李彦甩开李誉推门走了进去,环视了院内片刻后,走到右角落的桂花树下,蹲下身用方才砸门的石头刨地。

我从墙上跳了下来,凑到他身边围观,想看看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而李誉却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站在殿门口望着他。

挖了大约有一丈深,一只精致小巧的青铜盒竟被他挖了出来。

这这这这是——长相忆!

十年前京城的王孙贵族里最流行的游戏,将愿望写在纸上放入盒中埋在地下,等到十年后挖出来,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那时我从宫外知晓了这个游戏,便邀请李誉和李彦一起做了这个盒子,不过那时候我们是埋在御花园里的树下,没想到时过境迁,长相忆竟然会出现在承香殿中。

李誉走进殿内,想从李彦手中接过盒子,却被他一把躲过。

李彦从袖中拿出钥匙打开了长相忆,将其中绣了「誉」字的香囊拿了出来扔给李誉,然后抱着盒子就要出去。

「站住!」李誉拦在了他面前,用命令的口吻对他说,「把小昭的也拿出来。」

李彦盯着他:我要带昭姐姐走。

「她是太子妃,是我的妻子,你不能带走她!」

李彦:她已经死了,你马上也会有新的太子妃。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李誉将手放在了盒子上,大有不给就抢的架势。「小昭的东西我来替她保管。」

两个人僵持不下,谁都不肯让步,我抚额长叹,「我说你们能不能别像小孩子一样抢来抢去,麻烦考虑一只鬼的感受好吗!我说过我的东西要给你们了吗?」

十四

两个人争执之中,青铜盒终于不负众望地摔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也都散了出来。

李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蹲下身捡起了我的香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承香殿,离开前还不忘命人将燕王带回他的寝宫。

这个人真是狗啊!

我冲过去追上他,大声骂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脸没皮,谁允许你拿,拿走我的东西的?

「李誉我警告你,不准拆开,敢拆开我就杀了你!

「听到没!听到没!」

我使劲朝着他吹风,可他却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只顾走自己的路。

一直到储殿,他终于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眼握在手中的两个香囊,嘴角扬起满意的笑容。

李誉一笑,我就知道完了。

储殿内,他将內侍都打发了下去,一个人坐在太子椅上,盯着我的香囊发呆。

我泄气地坐在殿内的台阶上,托腮看着汉白玉地面发呆,「不让你看你非要看,你可别自作多情以为我喜欢你,那时我不过是怕阿爹要我走姐姐的路罢了。

「众皇子中只有你和小九儿肯与我玩,小九儿呢我一直当他是弟弟,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了。

「要不是你逼着我嫁到东宫当什么狗屁太子妃,我现在早就……」

「小昭。」李誉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抬头看向他,却听到他说,「十年之约还差几个月,我等你自己来拆这个香囊,不管你的愿望是什么,我一定帮你实现。」

说完他拿出一个盒子,将我和他的香囊完完整整地放了进去,锁上存好。

他疯了还是我疯了?我尸体都凉透了,他跟我说让我自己来拆这个香囊?

而且他不知道,我香囊里写的愿望其实是:如果爹爹将来一定要我嫁到皇室,我希望那个人是四皇子李誉。

我眼看着他将盒子小心翼翼藏在了储殿书架的最里层,甚至还特地找了几本书挡住。

没想到太子在太子殿内放个东西,都要藏得这么仔细,他以为小九儿会像他这么不要脸,直接过来抢吗?

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李誉。

不对,应该说我从来都没看懂过他。

殿外突然有人敲门,说是徐良娣托人从府中送进宫了一碗参鸡汤,还热乎着,要给太子陛下补补身子。

李誉思忖片刻,走回太子椅上应了声,内侍端着汤低头呈了进来。

「站住。」李誉突然叫住了他,「抬起头来。」

内侍缓缓将头抬了起来,他看了眼问:「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小的是徐良娣前几日送进宫的,先前在大将军府上做事。」

「端上来吧。」

哼,我翻了个白眼,徐良娣可真是会安排,自己胆小如鼠回家躲着还不忘安排个眼线在宫里,时刻监视着李誉,生怕别人抢了似的,也就她会把李誉这种渣男当块宝。

我走过去瞧了眼瓦罐里的参鸡汤,不过是和人参一起炖的鸡汤,有什么了不起,还要特地送进宫里来。

我正准备离开,眼角忽然有寒光闪过,等我反应过来,那内侍已经拿着匕首直冲冲对着李誉了。

「小心!」我忘记自己已经死了,冲过去挡在李誉身前,那匕首却穿过我的身体,直直地插在了李誉的胸口。

「李誉!!!」

李誉咬牙忍着疼痛一手抓住了内侍的脖子,将他从台上扔了下去,一直在殿外候着的阿布,听到响声很快破门而入,那内侍却先他一步服毒自杀了。

「太医!快叫太医!」阿布大喊道。

李誉瘫坐在太子椅前,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的胸口流出,我想去扶起他,可手怎么也碰不到他,只能急得直哭。

白无常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将手忙脚乱却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我拉了过去,摇了摇头说:「你夫君看样子凶多吉少,看来你注定是投不了胎了。」

「乌鸦嘴!你才凶多吉少!」我狠狠剜了他一眼。

李誉从小到大运气就好,这次也一定会没事。

十五

东宫里的太医们忙活到半夜,才将李誉的血止上。

血虽然止住了,太医却都不敢保证人什么时候能醒,只说一些「太子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空话,气得皇上当即要拉他们出去斩首。

太医们吓得一个个都跪了下来,惶恐地说:「刺客的剑虽未伤及心肺,但刀尖有毒,卑职……卑职一时之间也不敢断定是何毒物,无法对症下药,只能保险治疗,但皇上放心,卑职必会拼尽全力护住太子性命!」

皇后也安慰正在气头上的皇上:「誉儿身体向来康健,这次必然也能挺过去,娉婷在外殿已经跪了半夜了,想来应该知错了,如今太子身边无人照料,不如让娉婷……」

「你就惦记着你侄女!」皇上横了她一眼,「刺客是她送进来的,这件事她难辞其咎!要是誉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朕要你们徐家都陪葬!」

皇上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东宫,皇后让太医都下去研究疗法,转头看了眼还在帘外跪着的徐娉婷,恨铁不成钢地说:「还跪着干吗?还不快进来照顾太子。」

徐良娣跌跌撞撞走了进来,泪眼婆娑地对皇后哭道:「姑母,刺客的事侄儿实在不知情啊!侄儿不过……不过是觉得太子身边能用的人太少,想为太子分忧而已啊。」

「行了!人还没死哭什么哭!」皇后喝了她一声,「你先照顾好太子,刺客的事本宫会调查清楚。」

虽然我和徐良娣一直对付不来,但我觉得这事或许她是真的不知情,她这个人虽然喜欢斗喜欢争,但总不至于拿自己夫君的性命做赌注。

白无常递了块手帕给我,说:「你一个死人想那么多干吗,赶紧擦擦脸吧,满脸血痕,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脸着地摔死的。」

「对!死人!」我突然想到,既然那刺客也死了,那我直接去问他就好了。

我问白无常:「你之前说宫里的鬼魂都是你和小黑接走的,那今天那个刺客的鬼魂,你们是不是也见到了?」

白无常猛地拍了下脑子,「你不说我都给忘了,收魂的正事还没做呢!」

「不用了,魂魄我带来了。」黑无常撑了把红伞穿门而入,我认得那伞,是他收魂的法器,之前我就是这么被他接走的。

黑无常抬起了伞,刺客的魂魄哆哆嗦嗦地出现在了伞下。

「你为什么要杀李誉?」我冲上去质问他,「是谁指使你的?」

刺客抬眼见到了我,险些吓破了胆,结结巴巴说:「太,太子妃……原来东宫真的有鬼!」

十六

「对,」我说,「不过现在你也是鬼了。」

刺客这才反应过来,茫然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问我:「我死了……我死了?」

我上前一步,「别那么多废话,快告诉我,你用的是什么毒药?」

刺客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珠帘后躺在床上的李誉,突然大笑起来,「就算我死了,能拉上太子垫背,也不枉大将军照顾我一场!再说——」

他看向我,「太子死了,你们夫妻二人就能团聚,我也算是成了一段姻缘,太子妃,你应当谢我。」

「你!」我气得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李誉要是死了,我绝不饶你!」

刺客高昂着头,讥讽我道:「你以为你还是东宫太子妃吗?不过同我一样是只鬼而已,我难道会怕你?」

「别吵别吵了。」白无常拉开了我们,「小黑,你先带他走,带他去地府瞧瞧什么才是应该怕的。」

黑无常刚抬起伞,刺客便吓得向殿外跑去,却还是被白无常一把抓住扔到了伞下

刺客不服,指着我说:「她也是鬼,你们怎么不抓她!」

白无常挑了挑眉,「你在教我做事?」

「你们这是徇私枉法!」刺客大喊,「我,我要去告发你们!」

「等一下!」我叫住了正准备收伞的黑无常,问那刺客,「你刚刚说你是为大将军做事,可你却穿着北狄才能制出的鹿皮短靴,你左手虎口和掌心都有茧,是常年骑马缚缰绳所致,你不是中原人,但又能准确认出我是已故太子妃。所以,我猜你并不是为大将军做事,你的主人,应当是当年宣和之变中被斩杀的堇王李享。」

刺客面露惊色,愣在原地。

我知道,我猜对了。

「当年堇王曾说乐家小女儿聪慧过人,若他为君必会让你母仪天下,如今见了确实不假。」刺客叹道,「如果太子是堇王,你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是怎样的下场,与谁都没有关系,但你怎样的下场你自己选。」我走到他跟前,用咄咄逼人的眼神压着他,「救人还是杀人?是永坠地狱还是要投胎转世?你自己想清楚。」

十七

良久,刺客终于松了口,告诉我说:「我用的是北狄的百日散,中毒者昏迷百日,全身溃烂而死,你要想救他就在这几日,过了时辰神仙也难救。」

百日散?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既然是北狄的毒药,我想得赶快告诉阿布,他算是半个北狄人,兴许有办法。

我着急往外走,白无常一把拉住了我,「就算你知道了是什么毒药,你一个鬼,又如何告诉别人?」

「我……」我一时语塞僵在原地,低头思忖许久终于想出来个法子:「那我,那我像之前那样托梦给阿布,他最听话了,一定会明白的。」

白无常当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眼下太子病危,你觉得阿布作为贴身侍卫他睡得着觉吗?」

「那到底要怎么办!」我头一次感觉到身为一只鬼的力不从心,「小白,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李誉死掉。」

「生死有命,逆天改命都没有好果子吃,你要是还想安安稳稳投胎,就别插手这件事了。」

「可李誉要是死了,我如何能安稳投胎?」我吸了吸鼻子,抓住了白无常的手,「你在地府当差这么久,你应该有法子的,是不是?」

「我……」

「你去找北狄送来和亲的公主,她有阴阳眼。」站在一旁的黑无常突然开口,「先前不小心撞见过她一次,她能看见我,还有——」

黑无常将伞收好,从身后拿出了一串糖葫芦递给我,「这是燕王祭给你的,吃完了就跟我说一起回冥界吧。」

他将糖葫芦塞进我手中,然后带着刺客离开了太子寝殿。

现在管不了什么燕王不燕王投胎不投胎的了,我转身将糖葫芦塞给了白无常,跟着黑无常的后脚出了寝殿。

太子妃未进东宫前,住的是明华殿,好在我在宫中待了三年,找到北狄公主的住处并不困难。

那北狄公主此刻正在殿外的长廊上弹奏着故乡的乐器,乐声呜咽,在京城的月色下细细流淌。

她这样坐着仿佛是一张静止的美人图,一颦一笑皆是动人,也难怪李誉会见异思迁。

我突然有点感叹,幸亏我死了,若我还活着,这样的美人进宫做了良娣,那真是暴殄天物。

没时间再想许多,我深吸了口气走到了她跟前,朝她恭敬地行了礼。

「公主,多有冒犯请你见谅,我来找你是希望你能救救李誉,就是李朝太子,你未来的夫君。」

她见到我时吓了一跳,连手上的马头琴都摔在了地上,后退了几步贴着墙,结结巴巴地问我:「你是……你是……」

「你别害怕,我不是人,我是……我是东宫已故的太子妃。」

十八

没想到北狄公主竟直接被我吓晕了过去。

宫女们七手八脚地将她抬了进去,她们都是公主从北狄带过来的女侍,说着我不懂的语言,其中一个似乎懂点医术,从药箱里给公主拿出了几粒药丸吃下,又喂了些水,公主这才渐渐醒了过来。

她虚弱地靠在宫女肩上,抬手虚虚指着我,「你……你想干什么?」

宫女们纷纷看向我的方向,其中一个宫女吩咐其他人拿出跳神帽戴着,几个人将公主团团围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你们那儿的驱鬼对我没用的。」我走到公主榻前蹲下,「你别害怕,我并不是想伤害你,我只是想求你去救救李誉。

「东宫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太子李誉遇刺受了重伤,我问过那刺客了,刀尖被涂了百日散。

「现在整个宫里只有你能看见我,我想求你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医院,好让他们对症下药救活李誉。」

公主抬了手,让宫女们先退下,她看了我半晌,才终于开口:「你真是前太子妃?自杀的那个……」

我点点头。

「我虽然自小能看见一些东西,可他们从来都不敢和我说话,你是第一个。」

「抱歉,我只是看太……」

「你别过来——就站在哪儿说。」她仍是很怕我,只让我在三尺外站着。「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太子是中了百日散,就算我去告诉太医院了,又如何能让太医院的人信我?」

我没考虑到这一层,想了想说:「那你先去找太子的侍卫阿布,你实话实说,就说是我说的。」

公主仍是犹豫,我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可我现在没别的办法了,我向她跪了下来,「公主,他毕竟也是你未来的丈夫。」

屋内的烛火摇摇晃晃,和着潇潇的秋风声。

良久,公主终于答应了我,「我可以帮你这一次,不过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十九

「既然你这么担心太子,为何还要自杀?」

储殿的长廊上,公主突然问我。

我看着她,愣了愣神。

「你要是不想说那就不说了。」她低着头面露歉意,「我进宫这么久了连太子面都没见过,不过是在宫外听了一些闲言碎语而已,你不要介意。」

「宫外……是怎么说的?」

「宫外都传太子尚未做储君前,被太子妃的父亲欺压许久,所以一当上太子就将罪臣之女纳进宫中,极尽苛刻,导致那太子妃芳年早逝,美人薄命。」

她抬头看了看我,「我以为,你应该是讨厌他的。」

「你也觉得我应该恨他是吧。」我坐在长廊的窗户上,长叹了口气,「我与李誉的故事并不是从东宫才开始的,我也想讨厌他,可是我做不到,最后只能讨厌自己。」

「不过这都不打紧了,你这么年轻貌美,将来李誉一定会待你好的。」我安慰她,「你放心,李誉并不像传言里那么恐怖。」

北狄公主笑了笑,「 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并不在乎,我一个和亲的公主,不敢妄求什么。」

「你必须得妄求!」我跳下窗户,「你知道如今在太子身边照料的是谁吗?是吏部尚书的女儿、骠骑大将军的妹妹徐娉婷,她这个人最爱窝里横,斗来斗去,你可得保护好自己。」

「看来你生前受了不少她的气。」

「我——」

「良淑公主,这么晚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说话间阿布从牢房查完案回来了,见公主一人站在储殿前,便上前行礼询问。

「听闻殿下受伤便想来看看,又怕不合时宜,也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殿下受了点皮外伤而已,不碍事,今日已是深夜,等明日殿下醒了,公主再来看望不迟。」他转头吩咐手下,「将良淑公主送回明华殿。」

这个阿布!怎么这时候还在说这些谎话,李誉明明都快死了还装什么!我忙对公主说:「你快和他说毒药的事!」

「等等,我有些话想单独和将军说,不知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阿布面露难色。

「只要片刻就好,是……」她压低了声音,「关于太子中毒一事。」

二十

阿布将公主带到一旁,问她:「公主是如何知道太子中毒的?」

「是……」她看了看我,「是太子妃告诉我的。」

「太子妃?」

公主指了指我的方向,「东宫已故太子妃,她现在就站在那儿。」

阿布看着公主手指的方向,眼中略有些迟疑,然又正声道:「宫中乃肃穆庄严之地,不知公主何来鬼神之说。」

我知道他从不信鬼神,便对公主说:「你告诉他,李誉和我曾经有个孩子,不过那孩子在我失足落水的时候没了。」

这事东宫里只有四个人知道,我,李誉,阿布,还有医师白芨。

那次落水本是徐良娣陷害我谋害子嗣的诡计,而我却在那之后才知道我有了身孕,徐良娣是假孕。

李誉不准我将怀孕又小产的消息传出去,徐良娣哭诉是我害得她失去了孩子,可我的孩子没了,我却不知道能向谁去哭。

公主将我的话转述给了阿布,他终于肯信了,声音有些哽咽,「太子妃她……当真在这儿?」

公主点点头。

阿布对着我在的方向行了个礼。

我一个死人,都这时候了还这么多礼节了!我真想敲敲他的榆木脑袋。

「太子妃告诉我,太子中的是百日散。」她从袖中拿出一个陶罐来,递给阿布,「百日散是北狄才有的毒药,我的女婢刚好会些药理,这个你且拿去给太医院,兴许有用。」

我真是糊涂,光想着阿布的娘是北狄人,他应该懂些,却忘了公主才是真真正正生长在北狄的,没人比她更了解百日散了。

阿布接过药罐,「公主之药若能救回太子,末将必感激不尽。更深露重,末将先派人护送公主回去。」

「太子吉人天相,必会安然无恙。」

「多谢公主,多谢……」阿布看了看我的方向,「太子妃。」

他这一声「太子妃」叫得我差点没忍住哭了出来。

阿布是我生前在东宫唯一肯拿正眼看我的人,虽然他并不怎么说话,但秉性善良,恪尽职守,就算我因生李誉的气再怎么烦他,他也从无一句怨言。

我对公主说:「你再帮我带最后一句话吧,让阿布告诉李誉:同他夫妻一场,我虽不甘,却从未后悔过。」

二十一

听说太子在第三日终于醒了,公主立了大功,皇上赏赐了不少金银珠宝,甚至还答应不会让她住进东宫前太子妃的承香殿,而是将离储殿最近的启明殿赐予她。

我坐在书房前的树上,听着白无常跟我絮絮叨叨说着,我又不是耳聋眼瞎,这些消息我早就知道了。

他问我:「你真不打算看看他再走?」

「没必要了。」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糖葫芦,「我早点离开,对大家都好。」

我将糖葫芦一颗一颗地吃完,只觉得味同嚼蜡,也不知道小九儿在哪买的,我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糖葫芦。

「真难吃。」

「难吃就难吃罢了,你怎么还一边吃一边哭了。」

「我哭了?」我抬手擦了擦眼睛,「最近总觉得没什么感觉了, 连哭了都不知道。」

「是你在阳间待了太久,它提醒你该回去了。」黑无常撑了把伞走到了树下,伞檐轻抬将我看着。

「知道了知道了,你恨不得一天提醒我八百遍。」我跳下树去,钻进了他的伞下,「总之呢,这次谢谢你们了,感觉像是又多活了一些时日,赚了。」

「唉,又要送走一个了。」白无常叹了口气,「要不你回去的路上,给我讲讲你和你夫君的故事呗,我给你记下来,等你下一世轮回的时候,再拿出来给你回味回味,怎样?」

我鄙夷地看着他,「你不会是羡慕小黑能拿个小本本记些故事,所以想着拿我的故事解闷吧?」

「小黑是收鬼的,知道的事自然比我多些,成天拿着个破本子记了不少故事,无聊的时候还能翻翻看,我又没什么回忆,无聊的时候就只能发呆了,有一次被别的小鬼撞见,差点要告到阎王那去,说我有什么癔症,哎哟真是——」

「行行行……」眼看着小白越说越委屈,我忙答应下来,「我同你说就是了,反正待会儿一碗孟婆汤下去什么也记不得了,不过先说好,要是下世轮回的时候,你还能寻到我,可千万别告诉我这一世的事了。」

「为什么?我觉得其实你挺喜欢太子的啊。」

「你不是人,你不知道,喜欢其实是这人间啊,最苦的东西了。」

二十二

我八岁那年,长姐及笄,次日孝仁皇后邀请乐家姐妹入宫,我便是在那时遇见的李誉。

孝仁皇后同我母亲算是闺中好友,我母亲是李朝第一位女将,可惜红颜薄命,生我的时候难产而死,所以我爹打小就看我不顺眼,而二娘子生的长姐却万般宠爱在一身。这次入宫我也是沾了她的福分。

那时的孝仁皇后已缠绵病榻多时,膝下只育有三皇子一个儿子,所以不管是皇后还是我爹,都希望我长姐能嫁给三皇子。

自大皇子在立储当日携一宫女私奔后,皇上便再无立储之心,皇后也希望在她过身后,三皇子能在我爹的帮衬下坐上太子之位。

可惜我那不长眼的长姐并未能看上正宫所生的三皇子,而是看上了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为此甚至向来温和有礼的她头一次做了以下犯上的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皇后与长姐谈话,我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是不能听的,所以我被带去了御花园看比盆还大的锦鲤,结果锦鲤还没看到,倒是先看到了两个呆头鹅,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仰头看着被挂在树上的风筝,旁边的宫人用竹竿打了半天也无济于事。

那两个呆头鹅,一个是李誉,一个是李彦。

那时候我觉得皇宫里的孩子就是笨,这点小事都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于是我三两下爬上了树,替他们拿到了风筝。

「喂,接好了。」我将风筝往下扔去,结果风筝尾又挂在了树杈上。

也不知道皇宫里的孩子什么审美,弄出这些奇奇怪怪模样的风筝,于是我又向前爬了一点点,想解开风筝尾巴,结果把树杈给踩断了,连人带风筝一起摔了下去。

好巧不巧我摔在了李誉的身上,还顺带把他的胳膊给压骨折了。

后来回家我爹大发雷霆,让我跪在祠堂训了我一宿。

我爹问我做错了没,我说没,我爹打了我一顿。

我爹又问我今日之事有什么教训,我说我要减肥,不能吃太胖了,容易压死人。我爹又打了我一顿。

后来我学乖了,直接装哑巴,怎么问都不说话,他气得说管不了了,要把我送去京城最严厉的老师那学学问。

在这之后便有了我「殴打」将军妹妹的事情,我的恶名便由此在京城传开,长姐进宫也甚少带着我了,我想向李誉道歉也没找着机会。

那时父亲说幸好压的是不受宠的四皇子,要是压到了旁边的九皇子身上,我就是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皇子被压折了手臂,皇上一点表示也没有。

那时候我觉得李誉可真惨,又觉得我和他是一路人,没爹疼没娘爱的,我想下次见到他一定要给他带最好的药膏涂,决不能让他比我还可怜。

二十三

再遇见李誉是皇后娘娘薨逝后不久,那天我爹上朝后迟迟不见归家,二皇子的侍卫来我家告诉长姐,乐相因立新后一事与皇帝起了冲突,被皇上扣在宫里了。

长姐当即拿着当年先皇赐给我娘的红缨枪带着我进了宫,可前廷并不是那么好进的,太后称病不见人,二皇子的母妃也不愿涉险替我们出头,一时间我们像两只人见人厌的丧门犬,在宫里徘徊,不知道还能去哪。

别看我爹平时威风八面的,谁见了都要奉承几句,但一旦遇险了,那些阿谀奉承的人全都明哲保身去了。

二皇子安慰我们,让我们先回去等消息,他去皇帝那里说说。

长姐是极相信他的,可我不信,他的母妃都不敢出头,他那么胆小怕事。怎么会忤逆母妃的意思。

于是我趁长姐不注意,抢了红缨枪就往前廷跑。

虽然我爹素来偏心,只喜欢长姐和她娘,可我觉得我是将军的女儿,就该有勇往直前的样子。

然而我只知道前廷大概的方向,并不知道皇宫原来像个迷宫一样,除了宫墙还是宫墙。

我问了好几个宫人,结果一个向东指一个向西指,还有一个说自己也不知道,弄得我更不知道怎么走了。

我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李誉的。

他问我去前廷做什么,我说去救我爹。

他指了指我手上的红缨枪,问我:「就拿着这个去?」

「这是先皇赐给我娘的。」

「你娘是谁?」

「平宁将军。」

他听后把手下的人支开,单独和我说道:「你要是直接拿着枪去,保准你爹脑袋掉得更快。」

我一下慌了,却还是强作镇定,「这是先皇赐的,陛下总要给先皇面子。」

「我父皇与皇祖父关系并不好。」他问我,「你是不是有一个侧室生的姐姐?你父亲更偏爱她?」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看着他。

「你去前廷,只需跟皇上讲你爹如何偏心,你母亲如何可怜,能把皇上讲动了,你爹自然就能出来,至于这个——」他向我伸出了手,「我先替你保管,等事情结束了再找我拿。」

我半信半疑地将红缨枪交给了他,然后被他的侍卫阿布带去了前廷。

后来我才知道,皇上虽是正室所出,却自小不受先皇喜欢,一直到先皇去世,两人的嫌隙也未能解开,李誉让我用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来击皇上的软肋,借此救出父亲。

二十四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呆头鹅原来也不是那么呆,而是将所有的聪慧都藏了起来。

用李誉的法子,皇帝没再为难我父亲,只是坚持要立新后。

你看,君王之爱多凉薄啊,孝仁皇后尸骨未寒,那边新人又将入主中宫。

出宫的时候,我爹问我刚刚在殿中的那些话都是谁教我的,我说是我自己想的,他怀疑地看着我,半晌才说:「我与你母亲本就是一个错误,你不该拿你母亲做文章。」

「是因为搬出我母亲才救了你,你不开心是吗?」我问他。

「以后,不要再提她了。」他说完抬起步子继续向前走去。

「父亲,」我叫住了他,大声喊道,「我想习武,想成为我娘那样的大将军。」

这是我第一次向他说出我心里的想法,可我爹并没有理我,只留给我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回到家后我才想起来,我娘的红缨枪还没拿回来,那时候我只知道李誉是四皇子,连住哪个宫都不知道,也不敢同长姐说我弄丢了红缨枪,只盼着下次进宫的机会早点来。

可我爹自从宫中回家后,就一直称病不上朝,连三皇子都不怎么派人递信来了,进宫似乎变得遥遥无期。

一日午后,我正在院里边打盹边学着长姐教给我的乱七八糟的针法,婢女彩屏突然说后门有两个少年找我,「他们还说要还姑娘一样东西。」

我立马丢了针线跑去了后门,看到了李誉和九皇子,高兴得快喊出来。

李誉特地出宫还我红缨枪,为了表示感谢,我带他们去吃了京城最好吃的庄楼,那可是皇宫里也吃不到的美味。

离开前九皇子对着我比画了一番,我看不懂,李誉说:「他想请你来宫里多玩玩。」

九皇子点点头,将腰牌从腰间取下,塞到了我手中。

那时候我以为九皇子是真的喜欢我才愿意同我玩的,后来想想,这也许是李誉的授意也未可知。

我虽然并不受我爹爹喜欢,但好歹也是相府嫡女、将门独女,他拿住了我,对将来争储也大有增益。

他多么工于算计啊,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看着那个善于隐藏的少年,一步步撕开伪装,露出贪婪的獠牙,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

二十五

在皇宫厮混的日子里,李誉教了我一些拳脚功夫,我想着等我及笄了就离家出走去参军。

我都打听好了,我娘是北营出身,北边那些人都认识我娘,那我就去南营,南营的士兵普遍要矮小一些,我混进去也比较容易。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长姐和二皇子的事终于还是被爹爹知道了,爹爹大发雷霆,将长姐困在家中,连带着我也不能出门。

后来李誉来信跟我说,二皇子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求皇上赐婚,皇上不肯,二皇子也病倒了。

我不敢将此事告诉长姐,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长姐还是从旁人那知道了,竟做出了夜叩宫门的糊涂事。

宫门开了,可长姐和二皇子最终还是未能见上一面,宫人传消息出来二皇子病薨了。

长姐不信,想强闯进宫被拦下,宫人交给了她一个东西,是块带着血的玉佩。

直到后来我进了东宫才知道,二皇子并非病死,皇宫里已经有一位让天下人耻笑的私逃皇子,不能再有第二位。

长姐夜叩宫门的那天,皇上震怒,责怪二皇子母妃管教不严要处死她,二皇子护母心切,硬生生挡了皇上的剑。

长姐捧着玉佩泣不成声,爹爹连夜脱了乌纱帽,跪在金銮殿外请罪。

那是我生命中最魔幻的一夜,仿佛世界颠倒、黑白混淆,至今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仿佛从那之后就进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梦中。

后来爹爹被革了相位,左迁蜀中,我随爹爹南下,而长姐如何也不肯离开,最后竟在二皇子出殡当天,偷偷跑去了天华寺做姑子。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想带她回家,可长姐却问我:「昭儿,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有多羡慕你吗?明明我们都是一个爹生的,为什么你就可以做你自己,而我只能做相府千金,任由那些王孙贵族挑选!连爱谁都由不得自己!」

她不是我,她怎么知道我没有羡慕过她有父亲的疼爱呢。

「不过你马上也会变得像我一样了,乐家现在只有你一个女儿了。」她突然笑了起来,「乐毓已经死了,你将接替她的位置,受她受过的伤,尝她尝过的苦,成为乐相上位的傀儡!」

「爹爹已经被贬到蜀中,再也不能归京了。」

「昭儿,你不了解爹爹,他待不住的,三皇子还等着他辅佐称帝呢!」

乐家长女乐毓向来是别人眼中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可现在的她已经管不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了,她将这些年自己作为乐家长女所受过的苦都告诉了我,不管我是否愿意听。

也许她也忘了,那时候的我还未及笄。

二十六

在我随爹爹到蜀中后,长姐的话慢慢变成了现实。

他像是要复刻另一个长姐,不仅请了宫里的嬷嬷不远万里过来教我规矩,还让我多去参加当地名流绅仕的诗会,想将我从那个京城恶霸脱胎换骨成名门闺秀。

可我不是长姐,我才不会乖乖听他的话,他让我学规矩,我就故意气嬷嬷,他让我去诗会,我半路去马场,他骂我我就当耳旁风,他打我我就搬出长姐来。

总之在蜀中的这几年,我和爹爹的关系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知道我成不了长姐的替代品,我知道他不会让长姐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

说实话在蜀中这几年过得并不算太差,不过我还是会想念偷偷溜进宫玩的日子。

小九儿时常会给我写信,大到宫里哪位娘娘新添了子嗣,哪位王子封了地,小到京城哪家酒肆来了位漂亮的西域姑娘,庄楼又做了哪些新菜,细无巨细,每每都要写上七八页纸。

只是李誉从没给我写过信,小九儿说他在忙自己的终身大事,皇后给他物色了一位官家小姐,也许不久就要成亲了。

我听后不知为什么难过了好几天,然后修了封书信给他,贺他新婚之喜。

转眼李誉都到了快成亲的年纪了,我也终于要及笄了,以前我同李誉和小九儿说想去参军的时候,李誉还说会帮我,可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不过幸好我偷偷存了些银钱,等到下一次官府招兵的时候,我就离家出走。

可我没想到及笄那天,三皇子竟然来了,他不仅祝贺我终于长大,竟还带了聘礼说要娶我。

我急得连头发都没梳好就跑去了前厅,大声嚷嚷着不嫁。

我爹气急了,抬手就要揍我,我说你最好打死我,不然我和长姐一样去做姑子。

一旁听着的三皇子居然笑了,说道:「二小姐年纪尚小,乐大人不必着急,本王可以慢慢等。下个月就是上巳了,」他偏过头问我,「二小姐可想去京城玩上一趟?」

「我……」我自然是想的,可我不想同他一起去,便说,「我不去,蜀中比京城好玩多了。」

「京城可是有庄楼这样汇天下名菜的酒楼。」

「蜀中有红泥小火锅。」

「京城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蜀中飞虫鸟兽不胜枚举。」

「京城亲王娶亲热闹数日。」

「蜀——」

我知道他是在暗指李誉成亲,他早就知道我和李誉小九儿走得近,就是故意的。

「反正我就是不会和你一起回京的。」

我不想继续理他,丢下一句跑出了前厅。

二十七

看来蜀中也不能久留了,反正我都是要离家出走的,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

于是我连夜收拾了东西准备出逃,后院的门是常年闭锁的,只有翻墙一条路可走。不过那墙着实有点儿高,我垫了四块石头也刚刚够得上墙头而已。

正当我拼尽全力爬墙的时候,突然听到头顶上有个声音问我:「需要帮忙吗?」

「谢谢谢谢……」我抬起头将手递给他,却被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好在那人及时抓住了我。

「李,李誉?!」

李誉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拉上了墙头,我盯着他看了半晌,鼓起勇气捏了捏他的脸,终于确定了他是个真人,而不是我在做梦。

「你怎么会在儿呃?」

「来看你。」

他回答得是那样云淡风轻,就像是我还在京城他出宫顺道来看我一样,说着还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只好看的匕首递给我,「送给你,恭喜你及笄。」

「哪有人及笄礼送匕首的。」我嘟嘟囔囔着接过了匕首,拿着它在月色下仔细看着,匕身绣着好看的纹路,在月光下折出五颜六色的光,像云霞一般。

我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找我,反而跑这墙头坐着。」

「三哥在你家,我不便登门,本想着在这等着,差你家小厮将这礼物给你送去,却没想到等到你了。」他低头看了看我的包裹,「你这是要离家出走?」

我点点头,「三皇子来跟我爹提亲了,可你知道我不想嫁人,我想成为我娘那样的大将军。」

「于是你就离家出走打算去参军?」

「嗯,我打听到了,南营的将军营地就在这里不远。」

他突然笑了,问我:「你知不知道现在谁管着南营?」

「盛将军啊。」

「那你可知盛将军是何出身,又为谁办事?」

「出身我不知道,但自然是为皇上办事。」

「盛将军原是孝仁皇后母家的弟弟,和三皇子算是一起长大的,你觉得你去了,他不会直接把你送到堇王府上?」

「啊?」我第一次知道这样的事,一时间没了主意,皱眉道,「那我要怎么办,北边不能去,南边也不能去了,我,我总不能去找我那些舅舅们吧,他们和我娘早就闹僵了,我……」

李誉突然握住了我的手,温热的体温从他的掌心传来,我抬眼怔怔地看着他,只听见他说:「小昭,你要是肯相信我,就先答应堇王和他回京,等到了京城,我自会帮你做你想做的事。」

二十八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会让那时的自己快跑。

可是世上万般事,没有如果只有因果。我还是相信了李誉的话,随三皇子回了京城。

李誉修书告诉我,让我去参加今年上巳节的狩猎,他说到时会引荐我与徐将军见上一面,要是我能在上巳节上拔得头筹,入徐将军的帐下就更容易了。

那时我并不知道原来他说的那个徐将军就是徐娉婷的哥哥,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是在骗我,他根本没想着能让我入军营。

上巳节那天,我央着三皇子说想去看看热闹,换装成了他的护卫,随那些王孙贵族们一起出现在狩猎大军里。

出发前我看向李誉的队伍,除了他和阿布,只有寥寥几个侍卫跟着。

三皇子回头看了我一眼,提醒我说:「刀箭无眼,待会躲着点,受伤了本王可没办法跟你爹交代。」

「堇王殿下大可放心,我娘是平宁大将军,我自然不会差到哪去,殿下等着我给你拿头赏吧!」

战鼓擂起,万箭齐发。我跟随着三皇子的人马向密林深处走去。

骑马狩猎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不消片刻便射到了几只野兔和飞鸟。走在前头的三皇子回头看了眼我的猎物,说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要是被我发现谁放水了,等会出去可要挨板子了。」

我白了他一眼,这些都是我凭本事射杀的,凭什么说是别人放水!

鸣枪突然响起,是九色鹿来了。

每年上巳节,皇上都会放出一只九色鹿,谁要是射到了鹿就是拿了头赏。

「射杀九色鹿,赏黄金万两!」三皇子一声令下,侍从们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冲了过去。

我故意放缓了马步,等他们走远了,才走向相反的方向。

按照约定,我和李誉会在鸣响过后一炷香内在林边水深处见,可我怎么也等不到人,直到又一声鸣枪响起,预示着九色鹿被人射杀了。

阿布从树林深处骑马飞奔过来,问我有没有看到李誉。

「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

「方才殿下说要追一只赤色狼王,转眼人就不见了,他没来这儿?」

我摇摇头,李誉不是不守信用的人,不至于追一头狼而忘了我们的约定。

「糟了!」阿布突然说,「殿下恐遭不测,烦请乐姑娘能和我一同去找殿下。」

他说的话听起来严重极了,我忙答应下来:「那我们分头去找,两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二十九

阿布告诉我前几日李誉收到了一封告密信,信中说有人会在上巳狩猎这天加害于他,李誉并没有当回事,可眼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我在林中找了很久都没有看到李誉,人一着急就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我想李誉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又想他要是没死但缺胳膊少腿了他怎么办。

月色不知不觉中爬上了树梢,林间响起狼嚎之声,我突然有了方向。

书里曾说狼是群居动物,如果李誉真的是追一头狼才失踪的,那他一定是去了狼嚎的方向。

我那时候似乎都忘记了害怕,只快马加鞭寻着狼号声找去,一刻也不敢耽搁。

终于在一个五六尺高的陷阱里,我找到了李誉,他仰面躺着,任凭我怎么叫他的名字都没有反应。

我以为他真的死了,想也没想就跳下了陷阱,抱着他痛哭起来。

「咳……咳……」

怀中的李誉突然醒了,我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你没死?」

「你再抱紧一点,我就能勒死了。」

我听后忙松开了他,李誉撑着坐了起来,他双唇苍白,满脸倦意,对我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受伤了吗?」我借着月色在他身上四处找着伤口,才发现他右腿的小腿上横插着一支羽箭,血肉模糊。

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低头胡乱抹了抹脸,没想到越抹越多。

「别哭了,要不……你唱个歌吧。」他突然说。

我抬头愣愣地看着他。

他解释说:「等会要拔箭,太疼了,你唱个歌我也许就没那么疼了。」

「可我……我不会唱歌。」我自出生就没了阿娘,没有人教我唱歌。

我说:「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没等他同意,我便自顾说道:「从前有一个学生,老师让他背孔孟,可他背不好,回家他父亲知道了就要打他,这个学生呢突然想起来老师教导的要关心父母,然后他就一边挨打,一边对他父亲说『你没吃饭吗』?」

李誉听完一脸平静地看着我,我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个不好笑吗?那我换一个……」

「算了,」他叹了口气,「你的笑话再多听几个,今晚咱们都要冷死在这里。」

三十

「那你……」

「别动。」他伸手突然覆上了我的头发,我不知道他是要做什么,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深夜的林间很安静,安静到我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口扑通扑通乱跳。

细微的一声传来,我的发髻全散了下来,抬头只看到李誉手中拿着我的发绳。

他利落地将发绳绑在腿上,然后将嵌在血肉里的利箭拔了出来。

李誉将羽箭丢在一边,撕了袖口的布条绕着腿缠了几圈,抬头看到还在发呆的我,问我:「在想什么?」

「疼吗?」我知道自己问的是废话,但见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我还是很想知道。

他想了想,回答我说:「能忍住的都不算疼。」

「那什么才算疼?」

他将丢在一旁的羽箭拾起,递给我,「认识吗?」

我接过箭,在昏暗的月色下仔细打量着,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除了……我倏地看到了箭头上刻着的「堇」字。

「这……」我惊讶地看向李誉,「是三皇子?」

李誉没有说话,我说:「可是三皇子不像是这样的人,而且,而且他也没有理由要杀你啊。」

「不是杀我,是给个教训。」李誉将伤口包扎好,抬眼看着我。

「你得罪他了?」

「没有。」

「也是,你以前被他们欺负都不会吭声。」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不会想杀我?」他突然问我。

我想也没想便直言说:「因为他权势都比你大,要什么有什么,而你连个封地都没,书中说皇子之乱多半是储位之争,可眼下无论皇上是要立嫡立长,都非三皇子无疑了,他何必找你麻烦。」

他揉了揉我的脑袋,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你离开京城太久,很多事都不是三年前的样子了。」

「比如呢?」

「比如,」他环视了一下陷阱,「比如你该想想我们怎么出去。」

他怎么又扯开了话题……不过怎么出去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想过。

我说:「你腿都伤成这样了,还能怎么出去?我和阿布说好两个时辰后在水深处见,他见不到我应该会寻过来的。」

「你不害怕就好。」

「我害怕什么?」

他示意我向上看,我这次才发现陷阱周围多了许多只绿油油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

三十一

我不由自主地往李誉身边缩了缩,小声问他:「我我我们现在怎么办……」

围着陷阱的狼群少说有也七八只,要是它们真的扑下来了,我和李誉今晚怕是都得死这儿。

李誉示意我噤声,他拾了一些枯叶木枝做成火把,从袖中拿出了火折子点上。

火光瞬间燃起,那些狼见了火果然都向后撤去,我这才注意到脚边还躺着一只赤色死狼,吓得钻到了他身后。

「这是狼王,它们不敢轻易下来。」他将火把递给我,问我,「先前送你的匕首,带了吗?」

「带,带了。」我忙从腰间解下匕首递给他。

李誉站起身脱下外衫,将匕首系在袖口上,用力向上抛去,匕首稳稳地扎在了树干之中,

他转过身对我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一会我先上去,再拉你上来。」

我有些担心地看着他,「可是你的腿……能上去吗?」

「不过是些小伤。」他握了握我的肩膀,示意我不用担心。

李誉抓住衣料一跃而上,我这才发现他似乎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由别人随便欺负的没用皇子了。

李誉说京城很多事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了,那时我就该明白,这其中,也包括他。

狼群还在不断靠近,跃跃欲试着想要伤人,李誉拉我的时候,有只狼甚至想从背后偷袭,我一着急将火把扔向了它,火把引燃了枯枝,狼吓跑了,而火光后冲出来了一个人影。

是阿布。

阿布将长剑扔给李誉,自己拿着弓箭向狼群射去,几声惨叫传来,那些狼才终于四散逃去。

我如劫后余生一般坐在地上,感觉这一晚过得实在是太难了,仿佛鬼门关走了一遭,抬头却见李誉和阿布都看着我笑。

「你们笑什么?」

李誉走到我跟前蹲下身,伸手帮我擦了擦脸,「你怎么看起来比我一个受伤的还狼狈。」

对!受伤!

我忙偏过头对阿布说:「李誉的腿受伤了,你赶紧带他回去看太医,那么长的箭刺进骨血里,万一落了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三十二

李誉知道我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离开狩猎林时特地提醒我,让我不要把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说出去。

我不解,「你要是不说,他们肯定会变本加厉,下次就不是受伤这么简单了。」

「我知道,所以我得找个机会才能说。」他将匕首重新放在了我手中,「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李誉说让我相信他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长姐拿着红缨枪进宫救爹爹的那天,二皇子也是对长姐这样说的。

回到乐府后,三皇子差人来问过那天我为何会突然消失,我只说觉得狩猎没意思,就早退和那些官家小姐一起去喝茶踏青了。

我知道他不会相信,不过跟我没关系,自从亲眼看到他是个怎样的人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李誉说等他伤好了就带我去见徐将军,等我入了军营,到那时候什么三皇子什么婚约,通通和我没关系。

然而还没等到李誉养好伤,三皇子就过来告诉我一个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消息:我爹官复原职,不日就要回京了。

我还没开始离家出走呢,他就回京了我可怎么办……

我托人给李誉带了口信,想找他商量对策,但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眼看着我爹的马车就要进京了,我急得隔三岔五就派人去皇城门口瞧着,想着能遇见阿布也好,却都是无济于事。

李誉像是在宫中凭空消失了一般,我无论如何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最后还是小九儿身边的侍卫偷溜出宫给我带了消息来,说李誉因为上巳狩猎的事被皇上罚去了宗府思过了,近日才回的宫,皇上似乎要派他去边疆立战功来将功补过。

「上巳狩猎四皇子因为何事遭了责罚?」

上巳节明明是他受了伤,该责罚的是三皇子才对。

「小的听说,上巳节四皇子殿下私下和徐将军会面,意,意图谋反。」

徐将军?那是他要引荐我去见才……怎么会被人扣上意图谋反的罪名。

我问他:「你说四皇子要去边疆立战功,这又是什么意思?」

「近来北狄蛮人频频在边境作乱,来往商队苦不堪言,陛下派遣四皇子前去边境镇压乱贼,以保商路和平。」

「可朝中这么多将军派哪一个去不行,为什么要他一个皇子去边境吃那种罪,况且他尚未娶妻封地,此事自古未曾有之。」

侍卫听后跪了下来,惶恐道:「朝堂之事,小的不敢妄言,只知道这是三皇子殿下和皇上商议的结果。」

三十三

又是堇王!

他害李誉受伤被关进宗府还不够,竟还想将他送到边疆。

李誉素来不爱计较,是个打碎牙齿和血吞的主,他托人带了封信给我,让我不要太过担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说等他立了战功,可以直接让我去他的帐下,到时候我就可以不用辛苦装一个男人去兵营了。

那时我想,这个皇宫里除了少不更事的九皇子,只剩下李誉一个好人了,他要是个生在寻常人家的公子该有多好,没有这么多尔虞吾诈,钩心陷害。

不过李誉能忍我可不能,我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人了。

我爹回京那天,席上高朋满座,三皇子也来道贺,我称病待在内阁,连个正眼都不想瞧他。

但三皇子还是进了内阁找到我,问我是不是因为李誉一事不想见他,故意躲着。

「你知道还问。」我没好气地对他说,「我就算跟长姐一样去做姑子,也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我这种人?」他看着我,重复了一句,「你觉得我这种人配不上你?」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想了想又好像是这个意思,只好换了个方式说,「三皇子何等尊贵,我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官家小姐,是我配不上三皇子。」

「我知道,你觉得我不择手段,丝毫不顾及手足之情,可你要知道这宫门里出来的,没几个人是干净的。本王见你年纪尚小,本不愿将这些话说与你听,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一条错路。」

我平时最讨厌别人给我说教了,又正是对三皇子厌恶到极点的时候,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管自己的一意孤行,「我不管什么是错什么是对,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见不一定为实,无论我和四弟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本王都希望你不要蹚这趟浑水。」

他见我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只丢了一句便离开了。

人都是这样,劝别人的时候,口若悬河句句都是箴言,到了自己却反而走不开迷局了,如果后来三皇子能拿劝我的话来劝自己,也许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了。

当然,如果我当时能听了三皇子的劝,也不会走到最后万念俱灰的那一步了。

三十四

不过如今三皇子死了,我也死了,有些事情再去细究谁对谁错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记得那年李誉离开京城那天,天边的晚霞连绵数千里,我熬了几宿缝好了一只皱皱巴巴的香囊,将我娘留给我的平安符放在里面,本想亲自交给李誉,却因为着了凉烧得连床都下不了,只好托人将香囊带给他。

我靠在床上,瞧着窗外残阳如血,想着也许真的有一天,李誉会成为英勇无敌的将军,来将我接走。

又想着或许有一天,我能成为像我娘那样的女将,和李誉并肩作战。

现在想来,我在自己都不察觉的时候,已经将李誉规划在了我的未来里了。

那日替我跑腿的小厮回来告诉我说,李誉脸色看起来并不好,像是病了。

我那时担心极了,又因为被阿爹困在家中出不了门,恨不得一天写八百封书信给李誉问问他近况,可一封回信也没有。

直到小九儿后来请命去了边关,才给我带回来关于他的消息。

他信上说,李誉不仅攻下了雁城四州,还在每州的关口小镇都设立了监察司,李朝和北狄的通商已经恢复正常,相信不日就能恢复到以往的欣荣。

他还问我京城可有什么事发生了,我骗他说没有,其实是有的,三皇子向皇上请赐了和我的婚约,皇上答应了,婚期就定在明年中秋。

我想好在时间还早,只要不到最后一天,我就有办法拒绝这场婚事,哪怕是绞了头发做姑子,我也绝不会嫁给三皇子这种阴险毒辣的人。

后来小九儿说雁城的北狄人不满监察司管控,三天两头就要造反,战事吃紧他不能时常给我写信了。

我在冬至那天,收到了小九儿给我寄的最后一封信,说前线粮草短缺,又逢上了六十年一遇的大雪,他们很多将士都来自南方,这个冬天怕是要受些罪了。

再后来,我记得很清楚,是上元节的时候,京城里办了一年一度的上元灯会,三皇子邀请我一同赏灯,我借着他的名义,终于出了半年都没出过的门,刚找了个由头将三皇子甩掉,转头就碰上了阿布。

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定定地看着我,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忽然一下子栽倒在我面前。

我赶紧让人将阿布抬到了客栈,又找了郎中来,郎中看了半天说并无大碍,是过于辛劳体力不支所致,休息片刻便能醒了。

士兵私自离开军营回京是死罪,阿布不是这样冒失的人,我想……一定是李誉出什么事了。

我在客栈一直等到月上中天,阿布才终于醒了,他连口水都没喝,突然跪在了我面前,「乐姑娘,求求你救救四皇子!」

三十五

阿布说北狄人不满监察司的管控,伪装成商人与北狄军队里应外合,雁城四州如今只剩下一州在苦苦支撑,可偏偏又逢大雪,朝廷增援的粮草迟迟不来,他离开雁城的时候,就连李誉也已经三日没有吃过一粒米了,士兵们更是只能吃草充饥。

我问他:「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属下和九皇子一同回来,想查查究竟是为什么才导致粮草中断,可他进宫之后就没消息了,属下无奈之下才……才来找乐姑娘。」

雁城回京就算不眠不休最快也要一个月,阿布离开前就是那样的境地了,现在只怕会更糟。

我赶紧问他:「你快说,我怎么才能救他?」

「属下听闻乐姑娘的母亲是平宁将军,当年平宁将军骁勇善战,虽芳龄早逝,但不知平宁将军那边可还有能调动粮草的法子?」

「可我连我娘的面都没见过,她生前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可以去问下我的舅舅们。」

事不宜迟,我连夜骑马出了京。

我娘自从嫁给我爹后,就几乎就和娘家断了关系,听闻外祖母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想接我回身边养,我爹没愿意,自那以后两家更是交恶,所以沈家的亲戚,我一个也没见过。

可现在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要能救李誉,怎样都行。

然而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我在沈府门前跪了一天,一个来看我的都没有,连进出的下人们都小声议论:哪怕是条狗跪在门前,也会派人出来看看的吧。

可我这个人天生脾气就执拗,一天没有人理我,我就跪一天,一个月没有人理我,我就跪一个月,我想沈家总不会让外孙女横尸门前。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看到面前的那扇门开了,一个穿着雍容的老妇人从门后走了出来。

是我的外祖母。

三十六

像是做了一场梦,梦中如在修罗地狱一般,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李誉穿着染血的铠甲跪在乱尸之中,手中还握着我给他的护身符。

我一下子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转头发现身边围了许多的人。

外祖母拉着我的手,生气地说:「我自个的外孙女自个疼,要不是嬷嬷偷偷来告诉我这丫头在门口跪了两天,你们是打算等她死了,才告诉我这个老人家?」

「娘,您先别生气,昭儿这不是醒了吗。」

「是啊,娘,我们都没见过昭儿,也不知道在门口跪着的就是她啊。」

「你没见过昭儿,还没见过你妹妹?昭儿和你妹妹,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娘——」

「别说了,我有话要和昭儿说。」

外祖母屏退了众人,待人都走了之后才问我:「你这么急匆匆过来,是你爹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了摇头,拖着依旧昏沉的脑袋摸索着下了床,对外祖母行了跪拜礼,「孙女不孝,一直没能来看望您。」

外祖母忙将我拉了起来,「傻孩子,是你爹嫌弃我们沈家一介武夫,不让来往,我怎么会怪你呢。」

我鼻头一酸没忍住落下泪来,外祖母用帕子给我拭去泪水,「好孩子,告诉外祖母,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想让舅舅们帮我救一个人。」

「你要救谁?」

「李朝四皇子,李誉。」

外祖母松开了我,让身边的嬷嬷先下去,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她,她问我:「我记得,你和三皇子是许了婚约的。」

「那是我爹许的,我不会嫁给他的。」

「你想嫁给四皇子?」

「我……」我一时不知怎么接话,只好说,「他说过等他凯旋,会让我入他的帐下,成为像我娘那样的大将军。」

外祖母忽然笑了,摸了摸我的头,「你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像你这般天真、烂漫。」

我总觉得外祖母这句话并不像是在夸我,我问她:「我娘……和我爹是怎么认识的?我总感觉我爹不喜欢她。」

「那年你爹出使番邦无辜被扣,是你娘深入敌帐救了他,你娘看上了他,非他不嫁,可你爹家中已经许了婚配,最后你娘找了先皇赐婚,才有了和你爹的婚约,而那个婚配的女子成了侧室。」

所以我爹才会一直憎恨我娘,连带着不喜欢我。

「所以昭儿,你觉得你救的那个人真的是个好人?外祖母不想你赴你娘的后尘,救了不该救的人。」

我用力点点头,「他是个好人。」

三十七

外祖母终于答应我可以去救李誉,不过得让我再等三日。

我坐立不安地在沈府待了三天,三日后舅舅来给外祖母请安,告诉外祖母徐将军已经亲自带着粮草率兵前往边疆支援四皇子。

外祖母转头问站在屏风后偷听的我:「昭儿,你现在可放心了?」

我这才想起来,皇上给李誉许的官家小姐就是徐娉婷,而徐将军是李誉未来新娘子的哥哥。

他能去,倒是比沈家更名正言顺多了……

我低着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小声地说:「是孙儿太鲁莽了。」

「你随我进来。」外祖母站起身走进了里屋,我怔怔跟着她走了过去,她屏退了众人,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只上了锁的红木匣子,打开了锁。

「这是你娘出嫁前留下来的,如今我老了,这个就交给你保管了。」

她从匣子里拿出了一块虎符,「当年西戎灭国后,有一支军队不愿归顺李朝,却很佩服你娘,西戎将军便将虎符交给了你娘,要是你娘以后有什么麻烦,凭着这块虎符,可以调动那支军队。」

我接过虎符,除了那块平安符和红缨枪,这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第三件我娘的遗物。

外祖母言辞恳切地教导我:「昭儿,你想成为你娘那样的大将军,外祖母不反对,但是要记住,千万别走了你娘的错路。」

我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您放心,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我娘的。」

外祖母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你都出来五日了,估计乐相也都着急了,今天我就派人送你回去吧。」

「外祖母,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低下头,「我想去我娘以前战斗过的地方看看。」

没想到外祖母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你是想去雁城找四皇子吧?」

「我就去看一眼,远远看一眼就行了。」

「也罢,徐将军的车马应该没走远,我让你舅舅给你按个身份混进去,不过一旦出了关,就得靠你自己了。」

「嗯,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三十八

我分别修了书信给我爹和阿布,然后跟着徐将军的车队一路北上到了雁城。

雁城的情况比我想的还要严重得多,街上随处都能见到冻死的人,尸体被厚厚的风雪掩埋住,只露出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

李誉的军队驻扎在监察司,进城的那天他亲自来接了,我在人群后面远远地看着他,他瘦了许多,一身盔甲却衬得人比以前都要精神,我后悔他离京的那天没能去送他,那天的他应当要比现在更意气风发。

徐将军护送的粮草暂时解了燃眉之急,伙房再也不用难为无米之炊了,士兵们都很高兴,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

趁着大家酒足饭饱,我偷偷溜进了李誉的房间,本想跟他说句话就走,没想到刚进屋,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把剑逼到了墙角。

「是我!」我忙用手将胡子擦掉。

「小昭?你怎么来了?」李誉松开了我。

「我跟着徐将军的马车来的,你让阿布找我,他说的那样严重,我都吓死了。」

「这个阿布……」李誉叹了口气,将剑放回了架子上,转头身对我说,「你这一路,辛苦了。」

「我有什么辛苦的,不过你应该早点让阿布回京的,也不用吃这么多苦了。」

「早点回京就有用吗?」他问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李誉说得也没错,小九儿进宫后就没了消息,三皇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三皇子真是欺人太甚!皇上就不管管吗?」

李誉笑了笑没有说话。

「对了,我给你的平安符,你还带在身上吗?」

李誉从胸口的衣物里拿出平安符,「怕弄丢了,所以挂在脖子上。」

「带着就好,这是我娘留给我的,等你凯旋了得还给我,还有……还有……」

我支支吾吾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问了最想问的问题:「还有既然你未来的大舅子能来帮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谁是我未来的大舅子?」

「徐将军,你不是要娶他的妹妹?」

李誉扑哧一声笑了,问我:「原来你千里迢迢来雁城找我,就是为了这一个问题?」

我忙解释:「你别多想,我来是为了……为了看看我娘曾经出征过的地方,你应该知道当年雁城是我娘……」

「我不会娶徐娉婷的。」他打断了我的话,突然认真地说,「徐将军能来我很感激,但这个婚约并不作数,我不会娶徐家的姑娘,她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多会说谎啊,明明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可在另一个女人面前,也依旧能把她贬得一文不值。

可我那时却傻傻地信了,我说:「那就好,我小时候不懂事出手揍过徐娉婷,你要是娶了她,我以后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了。」

三十九

李誉突然俯身凑近了些,问我说:「你就不好奇,我喜欢什么类型吗?」

「你喜欢什么类型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偏过头躲开他的目光,「左不过是京城哪家的小姐。」

「我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我望着他足足愣了半晌。

「我,我这种类型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你……」我说了一半,想了想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他的意思难道是在说……喜欢我?

「算了。」李誉叹了口气,直起了身,「军营之地不可久待,我会留意下最近来往的商队,你随商队一同回京,也安全些。」

「我才来一天你就赶我走?」

他解释说:「不是赶你走,是为了保护你。」

「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而且我以后是要入军营的,现在让我多看看多学学,岂不正好?」

「就算你要入军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你放心,等我回京,一定会让你堂堂正正入军营,成为你娘那样的大将军。」

「那一言为定。」我不再为难他,「不过你得在中秋前来接我,我爹……我爹要在中秋将我嫁给你三哥。」

「我知道。」他回答得很快。

我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又不在京城。」

「身不在京城,可心在。」他上前打开了门,「我还得去见见徐将军,你就在这待着,不要乱跑。」

我在军营里待了三天,李誉像是非要把我藏起来一般,就算我扮成了男装也哪都不让我去,而他更是整天不见人影,早知道我就不巴巴来这了,实在是无趣。

第四日终于有了商队的消息,是年前去北狄的,因大雪封了路,又逢战乱,他们只能绕道而行,走了三个多月,眼下很快就要到雁城了。

李誉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又开心又不开心,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晚饭也不太想吃。

李誉见我没胃口,便说要是我能好好吃完一碗饭,就带我去见一样东西,害得我一口气塞了许多米饭,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没人和你抢,喝点水。」李誉忙给我倒了杯水。

「咳咳咳……还不是怪你。」

有惊无险过了晚饭,李誉应约骑马带我出了雁州,一直往北走去。

今夜是个好天气,月如玉盘,点缀点点星子,似乎连肃烈的春风都变得和煦许多。

我回头看了眼灯火簇拥中的雁城,说:「如果没有战乱与饥荒,这里应当会繁荣很多。」

「初来雁城的时候,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相信在漠上会有这样一座城,李朝和北狄两种文明在这里融会贯通,互相取长补短,逐渐成了自己的特色。」

「可我来这么久,怎么都没怎么看到过雁城人?」

「北狄犯乱,雁城人死的死,逃的逃,留下的只有一些老弱病残,很多人都没熬过冬天。」

「李誉,」我问他,「等战争结束了你想做什么?」

李誉沉默了半晌,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他说:

「这里的战争可以结束,可有的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四十

我那时并不知道他口中的战争是在指什么,只觉得是他在边关太久,面对了太多生离死别,所以将事情都往坏的方面想了,还宽慰他说:「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无法结束的战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誉并没有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反倒问我:「小昭,你会一直在我这边吗?」

我想也没想就回答他:「当然了,我还得仰仗着你让我进兵营呢。」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有一天,我和皇兄非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你也会站在我这边吗?」

李誉离开京城太久,并不知道现在京城是谁的天下,如果真的到那一天,他绝无可能是三皇子和我爹的对手。

我认真想了很久,摇了摇头说:「我不会站在你这边。」

话音刚落,我能明显感觉到身后李誉的身子瞬间僵住,连忙又补充道:「但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会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带你逃得远远的。」

「逃?」

「嗯,逃到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那你不想做大将军了吗?」

他这一问倒是难住我了,我默了片刻,说:「做不了李朝的大将军守护百姓,我还可以做你的大将军保护你啊!」

李誉笑了笑,拉紧了缰绳,「那我的大将军可要坐稳了,我们要加快马步了。」

李誉载着我在月色下的雪原上疾驰,北风呼呼往脖子钻,我裹紧了衣服,躲在李誉的披风里,只露出两只眼睛。

月色静谧且祥和,雪原苍茫望不到尽头,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李誉正带着我逃向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李誉勒马停下,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冰面给我看,说:「我们到了,看那儿。」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应该是一片被冻住的湖泊,月光落在冰面,折出盈盈的光芒,似天上的星子都倾泻下来了。

李誉下了马,拉着我的手一深一浅地向湖泊走去。

他说这叫落星湖,相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时踩着的星星落在人间而成的,互相爱慕的男女只要一起喝了湖水,就一定能白头到老,长相厮守。

我听后来了兴趣,松开李誉的手,从腰间拿出水袋就要去装湖水,「那我得先取一点备着,等成亲的时候一定得用上。」

「和我三哥吗?」

我回头瞪了他一眼,「怎么可能,我才不会嫁给他,我要嫁给一个真心喜欢我的人。」

我走到湖边捡起一块石头凿冰取水,可没想到湖水被冻得太结实,任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凿出一点点碎冰屑而已。

「你就算把石头敲碎冰也不会破的。」李誉蹲下身敲了敲冰面,「这湖水冻了至少有三个月了。」

我哭丧着脸看向他,「那怎么办?」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等冰都解冻了,我给你取一壶快马加鞭送去京城,可好?」

「一言为定!」

我站起身想和他拉钩,没想到脚踩在冰面滑了一下,整个人失去重心向湖心跌去,虽然李誉眼疾手快抓住了我,却还是被我连带着一起摔倒了。

幸好冰面够结实,不然落水了我们今天怕是要冻死在这儿。

「哎哟……」我坐起身摸着被撞得嗡嗡的脑袋,看到李誉仰面躺在冰面上冲着我笑。

「你笑什么?」

「笑你像个傻子。」

我抬手佯装要打他,却看到远处有火光漫天,像是雪原被一把火燃烧起来了一般。

「李誉,你快看儿那……」

四十一

那是北狄趁着大雪,第四次进攻雁城。

李誉送我回去后就披甲上了战场,阿布也回来了,他们走得匆忙,我连一句「保重」都没来得及说。

那次的交战打了三天三夜,不断有受伤的士兵被抬回来,轻则缺胳膊少腿,重则吊着最后一口气昏迷不醒,连汤药都灌不进去,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没了。

我在监察司帮医师们打下手,那日一个伤员忽然拽住了我的手,凄声喊了句「娘」,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的手就从我手上滑落了下去。

他死了。

他才十六岁。

听监察司的人说,他本不是李朝的士兵,不过是从小生长在雁城,他的母亲死在了北狄军的铁蹄下,于是这个叫欢儿的少年便毅然拿起了武器为母亲报仇。

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战争,只觉得每日都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在口鼻四溢,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

可一想到李誉在这样的境遇下生活了半年,我便越是觉得害怕。

我想以后要是三皇子做了皇帝,一定要带着李誉离皇城远远的,最好去个山林野间,一辈子和皇权打不着关系。

第四天的黎明,前线终于传来捷报,四皇子大获全胜,北狄军已经退回於水以北了。

我本以为可以看到李誉大胜风光归来的样子,可没想到他受了重伤,昏迷着被阿布背着回来。

看到满脸是血的李誉,我一下子哭了出来,这几天见了太多伤亡,我怕他也会像那些昏迷回来的士兵一样,稍不留神连命都没了,便一刻也不敢离开地在床边守着他。

阿布安慰我说:「乐姑娘,殿下一定会好起来的,你都熬了三天了,别再熬坏了身子。」

「这是他……第几次受伤了?」看那些医师们照料李誉的样子,并不像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

阿布默了片刻,才说:「之前一次,比这次还要凶些,殿下都挺过来了。」

我站起身擦了擦眼泪,问他:「阿布,你跟我说实话,你觉得与北狄的战争,何时才能终止?」

阿布低下头,叹了口气,「眼下李朝和北狄都不占优势,一直打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且北狄军善马战,李朝的伤亡只怕会更多。」

「那如果现在有一支骁勇善战、精于马术的军队,李朝的胜率是不是就大了。」

「乐姑娘的意思是……」

我解下脖子上的绳子,将虎符放在阿布手中,「这是亡国西戎的一支军队,我打听过了,西戎灭国后他们和一些西戎人去了北方,以游牧过活,你如果能找到他们,凭着虎符便可调动这支军队。」

「可是这虎符……」

「是我娘生前的,我想她要是还在世,一定也会这么做。」

四十二

阿布带着虎符离开了监察司。

李誉昏睡了两日后终于醒了,我熬了几天眼眶通红,蓬头垢面,李誉笑着说我看起来才像个病人。

明明自己差点就要死了,还有空笑话别人。

我将虎符的事告诉他,李誉握着我的手,说:「只要能找到那只军队,李朝一定会赢下这场战役。」

我用力点头,「李誉,你可一定要打胜仗,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受伤了。」

「小昭,欠你的等我回到京城,一定加倍还你。」

我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什么还不还的,这件事往大了说是关乎李朝社稷,往小了说是攸关李誉性命,无论因为哪一点,我都没有理由不交出虎符。

听到他这么说,我佯装生气,别过头,「什么欠不欠的,原来你跟我就这么见外吗?」

李誉笑了笑,揉了揉我的脑袋,「那我答应你,等京城第一棵桂花开了,我一定会回京城娶你。」

娶,娶我???

「娶……娶什么啊……」我含糊着回应他,声音却越说越小,「虽然我不会嫁给你三哥,但也没说……没说要嫁给你…… 」

李誉继续笑着说:「那我就……想办法让你嫁给我,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谁要你以身相许。」我忙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跑了出去。

虽然嘴上说不想嫁给他,但我还是偷偷想着,京城的第一棵桂花什么时候开。

我想李誉那时一定在偷偷笑我,就算是将军女儿、相府千金又怎样?不过是个草包而已,还不是被他三言两语便可以骗到手了。

《诗经》里有一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有机会我一定要把这句话刻在我的墓碑上。

对了,说到墓碑,我突然想起来,竟还不知道自己的墓在哪。

四十三

「后来呢?」见我许久没有说话,白无常问我道。

「我在想一件事,」我疑惑地看着黑白无常,「我为什么没有墓?我的尸骨被葬在何处了?」

「你既是太子妃,应当是葬在皇陵吧,哎呀别说这个了,」小白催我,「船马上就要到忘川了,你快些说后面的故事吧吗,都讲到高潮部分了。」

其实后面也没什么好听的故事了。

李誉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商队终于来了,我跟着商队回到了京城。

因为一连消失了几个月,我爹见到我气得胡子都快吹起来了,让我跪了好几天的祠堂,最后还威胁我要是再敢偷偷跑出去,就打断我的腿。

我知道他不会打断我的腿,他还指望着我能嫁给三皇子呢。

不过三皇子那个人呢,自我回来后就没见过他,不过我倒是很开心,最好他能移情别恋看上了谁家的姑娘,然后跟皇上取消和我的婚事。

于是我被我爹困在家的日子里,我一边等着京城第一棵桂花开,一边暗地里为三皇子物色媳妇。

李大人的女儿年纪比我还小,不行,陈尚书的侄女胆小怕事,以后定会吃苦,思来想去,也只有徐将军的妹妹最适合了。

但后来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太恶毒,徐娉婷眼下还是李誉未过门的妻子,我要是再把她介绍给三皇子,也太卑鄙了。

时间一晃过去了三个月,京城的秋天终于到了,前线传来消息北狄战事已平,商路重新开启。

我想李誉应该要回来了吧。

然而院子里的桂花树像是跟我作对一般,往年这时候都快开花了,现在却连个花苞都见不着,枉我天天给它浇水修剪枝丫。

我没有等来桂树开花,反而等到了三皇子,他说婚期将近,要接我入王府学习礼教。

我死也不同意,抱着床不肯撒手,「什么礼教不礼教的,难道我相府的嬷嬷不会教吗?」

「这不一样。」彩屏劝我说,「三皇子是从皇宫里请的嬷嬷,教的是皇宫的礼教,以后小姐都用得着。」

「那我也不去!我才不要进皇宫!」

「听闻徐将军的妹妹也去了。」

我听后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去做什么?!」

四十四

原来不单是我,三皇子在王府旁立了所礼学别苑,将京中官宦家的女儿们都接去学习礼教。

我不解,问他:「又不是所有女人都要入宫,这些烦琐的礼教学着有什么用?」

「文化复兴,礼教先行,无礼则万物难立。」他收起手里京中官家小姐的花名册,望着我说,「学礼不是为了入宫,而是能让子子孙孙传承下去,人人知礼、懂礼。」

「可我们都学过《四书五经》,难道这些不是礼吗?」

「这些都是男人的礼,而你们学的是女人的礼。你笑什么?」

「笑你愚昧无知,笑你纸上谈兵。」我不屑道,「你把我们困在这里学习相夫教子的礼教,难道整个李朝只有我们这些女人了吗?」

「那你说,本王应该怎么办?」

「像私塾一样全国推广,就算是穷人家的女人也有机会学习礼教,但是我说的是广义的礼教,包括四书五经和孔孟之道,还有,既然女人能上私塾,那应该也能像男人们一样参加科举,出仕为官。」

三皇子似乎来了兴趣,「那行,那你就给本王出个完完整整的方案,写不出方案,一步也不得踏出王府。」

?我怎么觉得掉在了自己下的套里面了……

不过倒也不是坏事,如果女人上学为官真的能全国推广的话,至少到时候我入军营就更有理有据了。

于是我熬了好几个晚上,做出来一份密密麻麻写满了计划的十尺长卷,兴冲冲地跑去找三皇子,却没想到转角遇到了刚下学的徐娉婷。

我本与她无话,倒是她叫住了我,颇自来熟地问我:「乐姑娘,今天上课嬷嬷给我们讲了一句俗语,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

「什么俗语?」

她上前一步,在我耳边一字一句说道:「聘者为妻——奔是妾。」

我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什么意思?」

「乐姑娘从小没有母亲,所以失了些家教,阿爹一直让我不要同你计较,四皇子也劝我让着你,所以有些话我一直没同你说,可你却得寸进尺,肖想能嫁给四皇子……」她笑了笑,不屑地说,「就算你去雁城找他又怎样,他要明媒正娶的妻是我,我劝乐姑娘还是好好做你的三皇妃,毕竟这个位置也不知道还能坐多久。」

我最讨厌拿我母亲说事的人了,要是小时候,我早就一拳甩她脸上了。

我压住了脾气说:「李誉娶谁是他的事,轮不到你跑到我跟前说三道四。」

「你!」她冷哼一声,「你以为李誉喜欢你吗?他有与你通过书信吗?你知道他两日前就回了京吗?」

李誉……回京了?

徐娉婷从我的脸上看到了惊讶,心满意足地笑了,「你一点都不了解他,还敢谈什么喜欢。」

四十五

我愣在原地许久,连徐娉婷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李誉他……竟然回京了?

他确实不曾和我通过书信,不过不能徐娉婷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得亲眼看到才信。

我将长卷交给彩屏,转身往别苑外走去,却看到那些官家小姐们都围在别苑门口,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再往前看去,有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守着门,不让人出去。

「堇王有令,礼教未学成之前,请诸位姑娘不得离开别苑半步。」

「堇王非要我们来学礼教就算了,现在又不让人回家,这天下还有王法了吗?」

「我们的父亲都是朝中要官,堇王权势再大,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就是!」

……

一群平日里举止端庄大方的官家小姐们,此刻吵得快要把屋顶都掀了,彩屏告诉我,这几日不止我被关在别苑,这些小姐们也同我一样,都被困在这里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堇王把这些官家小姐们都困起来,是为了把她们当人质,好让他在起兵谋反时,朝上大臣不敢与他抗衡。

但我一直没想明白,如果是我爹和三皇子计划的谋反,为何要把我和这些官家小姐们关在一起,如果此事与我爹无关,我又为何会收到匿名的告密信,我爹又怎么会出现在那日的大殿上。

是的,在三皇子起兵谋反的前一天夜里,我在别苑里收到了一封被绑在箭上的告密信。

信上说三皇子和我爹会在明日卯时动手,若我不信,寅时三刻去城墙看了便知。

如果放在平日,我一定会当谁在恶作剧,可眼下这种情况我不得不往坏了想。

我连夜爬墙跑出了别苑,在街口拦了辆马车飞奔到城墙,却见那里的侍卫们早已东倒西歪躺了一地,远处一条长长的火龙向皇城「游来」,越逼越紧。

是军队!那时在北地,北狄军队入侵时就是这般模样。

我回头看向暮晓中巍峨的皇宫——这天终于还是来了。

四十六

我发疯一般跑下城墙,骑马向皇宫奔去。

那时我从未想过我爹和三皇子会失败,我以为李誉才是皇权之中最无辜的人。

也许三皇子说的对,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踏进这场浑水之中。

我在宫外遇见了正带着阿布出宫的李誉,他见了我也很惊讶,问我:「小昭,你怎么在这儿?」

「李誉,我来带你走。」我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李誉望着我,一语不发。

没有时间犹豫了,我下了马,走到他的马下向他伸出了手,「李誉,我不怪你为什么没我告诉我一声就回了京城,也不管你对徐家的女儿是否有感情,这句话我只问一次:你愿意和我一起逃吗?」

晨晓的雾霭在我们对视的目光中流过,我并不能看太清他的眼睛。

良久,李誉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将我拉上了他的马,带着我向城外奔去。

那时候我以为,这就是他对我的回答,可我忘了,那天他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直以来,想逃出这座城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们出了城一直向东走去,路上我闻到了细细的桂花香味。

原来京城外的桂花早就开了。

晨光熹微时,李誉带着我到了许州,找了个酒家安顿下来。

我这个人做事向来顾头不顾尾,单说了要带李誉走,可却连路线都没规划清楚。

还好李誉会顾全局,他说我们可以先在酒家歇息半天,喝口酒防寒,等日高雾散了就继续往东走,两日后再走海路,等到了海的另一端瀛洲,就再也没人能认识我们了。

我托着腮问他:「真的有瀛洲吗?」

李誉点点头,「东海之中,地方四千里。」

我想我是有些醉了,明明只喝了一口,可李誉说什么我都信了。

他说海上有瀛洲,他说会和我一起过寻常的生活,他说楼下有老翁在卖糖葫芦……

后来的事我便不大记得了,只记得酒醒来时李誉不在我身边,阿布站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我出去。

我一下子明白了,李誉,一定是回去了!

四十七

我从腰间抽出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威胁阿布,「你不让我走,我就死在这儿,你别忘了,上元之夜是谁救了你。」

匕首刺入血肉染红衣襟,阿布最终还是妥协了。

我放下匕首,不管不顾地从街市牵了匹马奔向京城的方向。

那时我想,最坏的结果是李誉被三皇子杀了。

可我没想到,宫里的情况比我想的还要可怖万分。

皇城已然成了一座修罗场,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羽林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中。

我骑着马一路飞奔到了前廷,眼前的一切早已超出了我的想象,在层层羽林卫的缝隙里,我看到三皇子撑着剑半跪着,口中的鲜血早已凝固,而我爹就躺在他的身边,双目微睁,视线定格在某处。

「爹!!!」

我踉跄下了马,几乎是手脚并用扒开了羽林军跑到我爹跟前,抱着他拼命呼喊着,可他的身体却已经在慢慢变僵硬,掌心的温度也在一点点抽离。

「爹……」

我抬头看向他视线定格的地方,穿着盔甲的李誉就站在那儿,手中握着把剑,剑身上还流淌着血迹,一滴一滴地落在前廷的地面上。

我望着他,双唇颤抖得快要说不出话,良久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是你……杀了他吗?」

「小昭……」

「为什么……」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你不喜欢我,不想跟我走,你直接说啊,你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明白李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李誉了,那个李誉不争不抢,可以打碎牙齿活血吞,可这个李誉的眼中充满了野心,手上更是浸满了鲜血。

他上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和我说道:「小昭,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我——」

「你不要再骗我了!」我对着他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你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骗子!」

李誉怔在原地,没有再说话。我擦了擦眼泪捡起我爹手边的剑,站起身将剑指向李誉。

而就在同一时刻,身后的羽林卫们已齐刷刷拔出了剑,对着我。

我回头看着那些羽林卫,他们虽然都穿着李朝的服饰,可每个人都不是我们李朝人的长相。

「这些都是西戎人……李誉!」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面前这个心心念念的人是怎样的豺狼虎豹,「你用我娘的军队……杀了我爹,你还是人吗!!!」

「小昭!」

「别叫我的名字!」我只觉得心脏似乎正在被人一片片地割下,浑身的疼痛都快要溢出来。

「我恨你。」

我咬着牙用力刺向李誉,然而下一刻手中的剑却突然被一只从天而降的羽箭打掉。远处阿布骑着马赶了过来。

哐当一声后,我瘫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李誉。

「你杀了我吧!」

这是我在失去意识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四十八

李誉没有杀我,他将我软禁在了京城郊外的屋子里,让阿布十二个时辰都寸步不离地看着我。

那时我怀疑李誉在给我下一种慢性毒药,以至于我每日都昏昏沉沉,浑身无力,甚至连自戕的刀都握不住。

可我实在想不出来他为何要喂药,他既是要杀我,何不痛快了事,难道非要慢慢折磨我才开心……他真的,恨我至此吗?

如果按照后来我进东宫的日子往前推,我被李誉关在竹屋整整三个月。

那段时间里我鲜有意识清醒的时候,李誉似乎来过几次,又似乎一次也没来过,我不记得太多事,甚至有时连前一日发生了什么都忘了。

如今想来唯一记得的,是除夕那天,京城里人人都在放烟花,我半梦半醒中倚着窗户向外看着,那烟花漂亮极了,照得天都亮堂堂的。

我想起阿姊还在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守岁,爹爹拿着戒尺,谁要是打瞌睡了头上就得挨一板子。

我不知道阿姊是否知道爹爹走了的消息,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伤心。

我靠着窗户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时四周都是火光,伴着木头倒下的声响,在眼前肆虐着,火光之外李誉似乎站在那儿,叫着我的名字。

我愣了愣神,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明明那火舌就在咫尺,热浪还在脸颊旁翻涌,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只有一种莫名的释然。

然而这种释然并没有停留多久,李誉冲进火海将我救了出来,他的手因此被灼伤,血肉模糊的。

我看着那只手,又看了看他的脸,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竹屋被烧毁后,李誉又将我安顿在了京城内的一家客栈里,自从搬到客栈后,我见李誉的机会变多了,脑子也不似之前那般昏沉,只是依旧浑身无力。

我曾问过他我爹葬在哪了,他答应我只要好好喝药就告诉我,我端着药碗问他是不是毒药,李誉默了很久才回答我:「我不会伤害你的,小昭。」

李誉的话我已经不会再信了。

不过我倒希望那是碗毒药。

李誉告诉我我爹的尸骨被葬在了邙山中,邙山是二娘子的葬身之地,我娘最终还是没能与我爹长相厮守。

我对李誉说:「等我死了,你把我葬在京城后的乱山吧,我娘一个人在那儿会孤单。」

李誉突然用力握住了我的肩膀,强迫我与他对视,他说:「你不会死,也不能死,小昭,你得好好活着。」

他说完这话的第二天便带着彩屏来了,彩屏哭哭啼啼地劝我:「小姐,人死不能复生,你总要为自己打算。」

是我不为自己打算吗,明明是他把我逼到了这条路啊。

李誉说他会遵守同我在雁城的约定,会迎我入宫成为他的太子妃。

我骂他疯了,「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好,我等你来杀我。」他让阿布将彩屏带了下去,对我说,「现在乐家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全都在你手上了,小昭。」

「要么,入宫,找机会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他们。」

四十九

李誉知道,他给我的并不是一道选择题。

我入宫的那天正是上元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红的绸子铺满了京城的长街,就像兵变那日的鲜血一样鲜艳。

我坐在接我入宫的轿辇中,想起上一次走过这条道,还是带着李誉一起出宫的那天。

转眼,已是物是人非,我仍记得那天早上的弥散不开的雾气,如今那雾气却已成了沟壑,横亘在我与他之间。

如果那天我能看清李誉的眼睛该多好啊。

而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彩屏留在宫外,困在宫里的,我一个人就够了。

在宣和门前,我被宫女们簇拥着下了轿辇,李誉牵着我的手走向前廷,接受文武百官的祝贺。

可事实上这并不是一场被祝福的婚礼,所有人都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们,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诧异、鄙夷或是不满。

我知道是李誉提前昭告了天下,宣和之变那天乐家女儿入宫,大义灭亲保护了皇上和太子,真真是将门虎女,有当年平宁将军平定西北的风范。

人群中叽叽喳喳,我仿佛听到他们在说:

简直是丧尽天良,竟连弑父杀夫的举动都能做得出来!

这种人怎么能当太子妃?将来还要统领六宫母仪天下。

徐尚书的女儿善良敦厚,她才该是我们李朝的太子妃!

……

「你看,没有人会祝福我们。」我对李誉说。

他转头诧异地看着我,仿佛那些话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

「小昭,别分心。」他握紧了我的手。

这条路真长啊,仿佛永远也走不完,我踩着爹爹最后躺过的地面,和李誉一起走向了皇上和皇后。

五十

在东宫的日子,无聊且漫长,李誉自大婚那天离开了承香殿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起先皇后娘娘还要求我每日晨昏定省,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殿外站着,看她和徐娉婷姑侄情深,直到后来我宫里有人出了天花,她便不再让我去了,又怕更多人被传染,最后索性下旨封了承香殿,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皇后娘娘的旨意传下来那天,殿内的宫女内侍们哭作一团,甚至有收拾包裹想直接翻墙跑路的,都被羽林军拿着剑逼退了回来。

叙娘劝我想办法,总不能让大家都死在这儿。

「玉珠姑姑呢?」

「早上皇后娘娘叫走了她,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就是在这时知道她是皇后的人,早些天只有一个宫女起水疹的时候,玉珠姑姑说太医看过了是上火,可后来起水疹的宫女越来越多,才知道原来是能人传人的天花。

天花这病虽霸道,但老人们都说害过一次就不会再得了,我问叙娘:「你害过天花吗?」

叙娘摇了摇头,我说我小时候害过,你把那些正害病的宫女都挪到我房里来吧,再问下起过天花的宫女有哪些,一并过来帮我照顾她们,然后带着那些还没起疹的宫女内侍们去偏角的屋子待着,两个屋子之间用一块长布隔开,咱们先不要接触。

叙娘听后大惊,「把害病的宫女们都挪到太子妃您的房里?这万万不可!」

「你不想更多的人害病的话,就照做吧。」

叙娘还想说些什么,我堵住了她的话,「我知道你是李誉的乳娘,是李誉派你来监视我的,放心,我现在还不会死。」

叙娘虽然爱向李誉打小报告,但做事向来利索,将两边人都隔开后,那些还未得病的宫女内侍们终于安下了心。

我答应他们,只要这次天花过去了,我会放他们去别的宫做事,不必再偷偷摸摸塞钱给上头的嬷嬷。

承香殿里的事我虽不大管,但眼睛没坏,他们私底下做的事我也知道个七八。

所有人都觉得,李誉废了我这个太子妃是迟早的事,住在芳华殿的徐良娣才是真正的太子妃,所以都巴巴地希望能去她的宫里当差。

其实这样倒也没有什么坏处,我向来不喜欢人多,来东宫之后更甚。

我在东宫等了三日,眼看着那些患病的宫女们一个个高烧不退,奇痒难耐,皇后娘娘仍是没有找御医来。

我等不了了,披了件衣服就要往外闯。

那些羽林卫拦住了我,我踮起脚平视羽林卫的目光,学着他说话的语气说:「我也染上了,谁要是敢再拦我,我就把这个病传给谁。」

然而那些羽林卫一个个却像假人似的,动也不动。

威逼不行,只能利诱了,我将头上的金钗取下塞进其中一个羽林卫手中,「我不出去也可以,麻烦这位羽林卫大人去一趟太医院,请几个医术高超的御医来,皇后娘娘总不会……」

话还没说完,就被远处一个声音打断:「你知道这位羽林卫姓甚名谁吗?就要贿赂人家。」

我转头看向李誉,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出现,难道是这几天叙娘递不出去消息,特意来看我死没死吗。

「总不会是姓李。」我说。

「他是徐尚书的外甥,自小见过的金银珠宝多了去了,一根金簪,岂能买动他。」

原来那姓徐的,一个两个竟全来我宫里了,徐娉婷也真是抬举我。

我说:「那既然太子殿下来了,就烦请太子殿下去请下御医吧。」

「太子妃是在求我?」

「不是求,是威胁。要是我宫里真的有人死了,我也不知道下一次这天花会不会就跑到徐良娣的宫里了。」

五十一

不知道是我的威胁管用了,还是李誉良心发现,太医院不久便派过来了一位医师,名叫白芨。

虽然看起来年纪不是很大,但医术确实不错,那些宫女们不须两日就退了烧,再往后,连水痘也消了。

只是皇后娘娘依旧不许宫里的人出去,除了白芨谁也没见过宫墙外的世界。

转眼又到了秋天,墙外的桂花已经开了,风一吹便将盈枝的花香都吹进了宫帐里,宫女们搬来了梯子,隔着宫墙摘花,打算做桂花酥饼。

桂花酥饼还没做成,徐良娣先带人来将桂树给砍了,她说近日老是头晕恶心,太医说是桂花所致,得砍了才行。

我站在承香殿的门口,看她吆五喝六地指使着内侍们动工,竟觉得有几分好笑。

「你笑什么?」徐娉婷问我。

「笑你当初和我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你走近些,我说给你听。」

徐娉婷半信半疑地走了过来,这次终于轮到我在她耳边说:「当年你说『聘者为妻奔为妾』,可如今你却成了妾,真是造化弄人。」

「你——」

徐娉婷听完果然气急,指着我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最后树也不砍了,气冲冲回了宫。

戏也看够了,我转身走进了宫门,却听到叙娘喊了一声:「太子殿下!」

我转头看去,李誉站在那棵桂树不远处,看着我。

「关门!」

过了中秋就是我爹的忌日了,我找来白芨,想借他的身份出一趟宫。

白芨匆忙跪下,「太子妃,这……」

我将宫女的衣服递给他,「你只需穿上这套衣服,躲进偏房,日落之前我就会回来。」

「可这……这……」

「别这那了,我知道,你是女儿身。」

白芨猛地抬头,一脸惊恐地望着我,我忙说:「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同别人说的,你素日里伪装得很好,除了我应当还没有别人发现。」

「那您怎么会发现?」

「我也扮过男装。」我从首饰盒里翻出一些首饰给她,「这些你先拿着,欠你的人情日后我再还上。」

五十二

我以前最讨厌宫里拿权势压人的人了,可如今也逼不得已成了这样子的人。

我借着白芨的身份出了宫,路过昔日相府,那儿早被贴了封条,连烫金的门楣上都已经蛛网纵横。

路过的人都说乐相营私舞弊祸国殃民,活该落得如此下场,甚至有人专门捡了烂菜叶往门上扔,还让我站远点,省得沾了晦气。

这世间最凉薄的关系,无一不出自帝王家,君臣或是父子……

我想,如果当时我不是去救李誉,而是去劝爹爹和三皇子,会不会就能阻止这一切了。

不能在宫外待太久连累白芨,我擦了擦眼上的泪,转去集市买了祭品,去邙山祭拜爹爹。

爹爹和二娘子葬在了一起,等我到了墓前,却看到一排祭品早已被摆在了地上,旁边的酒水印记未干,祭拜的人似乎刚走不久。

是长姐来了?我忙起身去寻,却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马蹄疾驰的声音,惊起远处林间的飞鸟。

走了也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我陪爹爹说了好一会话,记忆中自长姐走后,我很少与他有话说了。

人就是这样,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我说是我错了,我不该将娘的虎符交给李誉。

我说如果重来一次,我愿意嫁给三皇子,或者更早一点,帮二皇子和长姐双宿双飞。

最后我和爹爹说,我会杀了李誉,等杀了他我就自杀,去底下见你和娘。

祭拜完下山,我在山脚见到了阿布,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

「太子殿下,在车内等您。」阿布说。

我看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果然今天能这么顺利出宫,李誉也有一半的功劳。

我上了马车,李誉坐在车内闭目养神,连个眼神都没给我。

他今天穿了一身玄色的长袍,他以前从不会穿这么深的颜色。

「你来做什么?」我问他。

「你来祭拜你爹,我也来看看三哥。」

李誉没有说谎,去皇陵是要绕过邙山的。

他盯着我的袖子看了半晌,突然说:「以后不要把匕首随时都带在身上,小心划伤了自己。」

我松开了袖中握着匕首的手,问他:「我及笄那年,你为什么要送我一把匕首?」

李誉的神色稍微松了下来,望着一处想了半晌才说:「忘了。」

「不过肯定不是要你用这把匕首来杀我。」他看向我。

「我会找到一个好机会的。」我低下头,将匕首插进了匕鞘中。

马车很快到了市集,外头吵吵嚷嚷,阿布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我掀开帘子看去,一群人围在前面,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故。

阿布下马看了片刻,折回来说道:「是……徐将军麾下的小将闹事骑马,踩死了人。」

李誉皱了皱眉,默了片刻说:「我们绕路走。」

以前李朝是乐家独大,现在乐家没了徐家又来了,往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张家李家。

我看向李誉,觉得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他靠着徐家登上太子之位,终其一生也只能成为徐氏的棋子。

「你在想什么?」李誉问我。

「我想……我想我娘的平安符还在你那,还给我吧,你已经不需要它了。」

「落在宫里了,得空了自己来储殿拿。」他一脸不以为意。

「你明知我现在出不了承香殿。」

「你这不是出来了吗?」李誉望着我,「放心吧,你不会被禁足太久了。」

五十三

冬至的时候,承香殿的禁足终于解了。

李誉说我是太子妃,应当做一些太子妃应该做的事,比如连夜抄三百份经书给天华寺的大师焚烧。

我看他是心疼他的徐良娣,才教我来做这份苦差事。

好不容易经书快抄完了,李誉又说眼下快过年了,宫里的大小事务都需要皇后操持,太子妃作为儿媳,也应当分担一些。

于是我每天不是去皇后那,就是在去皇后那的路上,连徐娉婷都忍不住「关心」我了,「早晚累死你。」

玉珠姑姑说殿下这是在训练太子妃您,是为将来母仪天下做准备。

我看着她,不相信她会觉得我能成为最后母仪天下的那个人。

毕竟皇后嘴里三句话离不开徐娉婷,就差直说继续让徐娉婷代替我行太子妃之职了。

徐娉婷不是等闲之辈,皇后更不是,李誉让我上赶着跟人家争权,无非是如今前朝已被徐氏一族把控,他不能再将后宫交到徐氏的手中了。

多么好的一盘棋啊。

可我偏不让他如愿,在除夕大祀的前一天,我向皇后告了病假。

李誉果然急了,气冲冲过来承香殿找我,我让白芨告诉他我染了重风寒,不能见人。

李誉听完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见我是真的病了才终于闭嘴。

「病了多久了?」他问。

我没理他,他又将白芨唤进来询问。

白芨支支吾吾,李誉威胁她不说出来就革了她在太医院的职,白芨被吓得将当初我宫中突闹天花的事说了出来,气得我拿起枕头扔到了李誉身上。

天花之事过后我实在是觉得蹊跷,便让白芨暗中调查原委,最后发现宫里最早的一起天花其实是皇后宫里的一个小宫女,而我宫里第一个起水痘的宫女常来往于浣衣局。

她说有一日拿衣服的时候,看到一块带血的帕子混在了衣服里,让宫女又洗了一遍,再后来她就害了天花。

如今皇后宫中的宫女已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那块帕子被白芨在浣衣局后的草丛里发现,虽不敢断定天花是否真的与这块帕子有关,但至少皇后明里暗里对我积怨久矣。

李誉问我:「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怕你就是那个凶手!」

「所以你就借病明哲保身。」

「是啊,我得留着这条命——」我望着他的眼睛说出了那三个字,「杀了你。」

说完李誉看了我半晌,忽然坐到床边将手覆上了我的额头,我偏头躲开。

他默了一会,说:「你好好养病,我改日再来看你。」

我冷冷道:「太子殿下还是别来了,小心被我过了病气。」

「过了病气更好。」

五十四

我让白芨给我开一份慢慢调理的方子,让我的风寒既不会那么快好,又不会不好,最好是能让我整个正月都不用出承香殿的大门。

然而这件事却像是被李誉发现了,他亲自去太医院替我另开了方子,每日端着药碗来承香殿看着我喝下。

那药真苦,苦得喉咙都发酸,我怀疑是李誉只想趁机整我而已。

上元节前夜,李誉又带着他的药来了,我说我风寒已经好了,李誉说:「那这样正好,今晚我就在这儿睡下了。」

我骂他疯了。

李誉问我记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不过是上元节。」

「是我们成亲一年的日子。」

我望着他愣了半晌,才终于想起来去年上元节我们一起走过那条长长的宫道,转眼竟都一年了。

「也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日子。」我说。

李誉没有说话,转身走进了殿内,让宫女们去厨房准备酒菜。

那夜他闷声喝了很多的酒,却一句话也没和我说,最后酩酊大醉地倒在了桌前。

外面的雪花簌簌下着,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不时传来细微的炸裂声。

我抽出了袖中藏着的匕首,走向了李誉。

真醉也好,装醉也罢,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希望下辈子我们谁也不要遇见对方,谁也不要再为了争权夺利而落成今天这个模样。

然而还没等我动手,徐娉婷却突然闯了进来。

她说皇后急诏太子,希望我能原谅她的莽撞。

我将匕首藏回袖中,「殿下已经醉了,怕是不宜面见皇后娘娘。」

「来人,将殿下带回芳华殿醒酒。」徐娉婷唤了手下四五个宫女,要将人带走。

「等等。」我抬手止住了她们,「殿下既是在我这儿醉下的,便在我这醒酒吧。阿布,让厨房熬完醒酒汤。」

「乐昭,平日里我给你几分薄面,你不会真当自己是太子妃了吧?」徐娉婷上前走了几步,撞开站在李誉身前的我,「今天我必须带殿下离开承香殿!」

我侧身看着她嚣张跋扈的模样,问她:「就算你带得了一时,那你能带得了一世吗?」

「你什么意思?」

「如今他后宫只有两位,你就这样坐不住,那以后你是不是得从后宫三千的屋子里,一间一间地把殿下请回自己的殿中。」

戳破了她的心思,徐娉婷恼羞成怒要扇我耳光,被阿布抬手挡住。

没容她再多说,我让阿布将徐良娣带走,「天寒地冻,早些送良娣回去休息吧。」

「乐昭!你竟敢……」

「一个妾室,在正妻面前颐指气使,已是我给足你面子了。」

我目送着徐娉婷骂骂咧咧离开了承香殿,身后忽然传来李誉的声音。

「刚刚为什么不动手?」

我转头看去,他支颐着桌子,偏头看着我。

「你果然是在装醉。」

「我确实是醉了。」他站起身向内殿走去,「告诉阿布一声,醒酒汤不用煮了。」

五十五

那是李誉第一次留宿在承香殿。

我半夜溜出了承香殿,去太医院找来白芨一同喝酒。

她问我:「既然殿下都留在承香殿了,太子妃不该开心吗,为何还要出来同我饮酒?」

「喝醉了就不用想别的事了。」我闷声灌了一口酒,问她,「你知道这个世界最可怕的是什么吗?」

白芨犹豫了好半会,「是……死亡?」

窗外忽然灌进来一口冷风,将桌上的灯火吹灭,白芨拿来火折子点好了蜡烛,可烛火的灯芯早已被风吹得倒下,只留下忽明忽暗的火光在屋中肆虐着。

「我再去找盏灯来。」白芨说完离开了药房,我望着烛光,目光渐渐变得模糊。

雁城的夜明明比这里还冷、还长,可屋里却是暖和的,不像这里,就算是夏天也会让人觉得寒气浸骨,没有一点温度。

我站起身踉跄推开了门,外头的明月照在檐角的雪上亮堂堂的,我想起了雁城那夜无边的月色,落星湖水如星河落下。

兴许是酒喝多了,脑袋有些不清醒,我似听到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叫嚣着: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李誉……」

我跌跌撞撞向承香殿的方向走去,落雪已及脚深,让我有些分不清这是在雁城还是在皇城,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整个人摔了下去。

我仰面躺在地上,看到无数的雪花在月光中下坠,一片接着一片,砸在脸上、身上。

朦胧中似乎有人过来了,应该是白芨,我想起还没告诉她那个问题的答案,便拉着她的手说:「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不是死亡,是背叛,让人生不如死。」

后面的事我便不大记得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是在承香殿,叙娘说太子差人送了新衣服来,邀我今夜去宫外看花灯。

我回绝了她:「就说我不去,没什么好看的。」

「殿下说,宫外有太子妃想见的人。」

五十六

李誉说的那个人是彩屏。

我已有一年没见过她了,她过得似乎还算不错,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说着这一年的事。

彩屏告诉我,我进宫后不久,李誉就将原先乐家的下人们都赎了出来,每人分了一百两银子,有人拿着钱在城外置办了宅地,有人靠着钱成了衣料店的老板,还有人带着钱回了乡下娶妻生子……

她央求我:「我没有家人,从小和您一起长大,您让我进宫继续跟着您吧。」

我问她:「原先乐家的人,现在是否大部分都还在京中?」

「大部分都在。」

我将从宫里带出来的银子塞给彩屏,「你把这些钱分给大家,然后让他们离开京城,越远越好,最好能隐姓埋名,永远不要提在京中乐家当过差的事。」

彩屏不解,「太子妃……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誉不是什么好人,他最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们离京城越远,才越安全。」

「可我……」彩屏还想坚持,我打断了她的话,「宫中是非太多,你若进宫我便很难保住你的周全了。」

彩屏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我是怕……怕二小姐一个人在宫里会孤单。」

她的话让我忽然鼻头一酸,我用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告诉她不用担心,我在宫里过得很好。

其实哪有什么孤单不孤单,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和彩屏没说太久,阿布在外头敲门,说时间到了。

我握着彩屏的手,叮嘱她一定要记得我的话,带他们走得越远越好。

只有他们全都摆脱李誉的控制,我才能安心做最后一件事。

我随阿布出了茶楼,今夜是上元大典,到了辰时街市上会有舞狮表演,按照以往的规矩,最后夺魁的狮队会由皇上皇后亲自赐予金绣球,今年大约是刚立了太子,皇上让李誉和我代为执行。

我想这才是他让我来看上元灯会的真正目的。

京城的长道上,我看到李誉正带着徐娉婷买上元节才能买到的面具。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上元节,我、李誉还有小九儿一同溜出宫玩,钱袋子不小心被人偷了,李誉当街卖艺赚钱给我和小九儿一人买了一个面具,小九儿是狼面具,我是狐狸面具。

而此刻,徐娉婷正戴着狐狸面具看着我。

五十七

徐娉婷看到我后,故意将李誉拉远,不想让李誉看见我。

正好,我也不想看到他。

我对阿布说:「我先去城楼等着,等他们逛好了你再来叫我。」

阿布有些犹豫,我说:「李誉今时不同往日,你保护他比保护我更重要,再说还有这些宫女内侍跟着,你还怕我会跑了不成。」

阿布这才放了心不再跟着我,我倒也不是讨厌阿布到不想让他跟着,只是他在我身边,我总觉得是李誉的眼睛在盯着我。

我转过身向城楼的方向走去,昨夜的积雪被清扫在长道两旁,地面湿漉漉的,远处的花灯映照在地面,倒成了一幅特别的画。

越往城楼走,街市上的人越多,不知从什么地方窜过来了一群戴着虎头帽的孩子,围着我要糖吃。

我摸了摸袖口,发现今日出来匆忙忘了带糖,转头去问宫女们带了没,后脑勺却突然被谁狠狠拍了一下,顿时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等到意识稍微恢复,已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一辆马车上,车轱辘碾过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有谁在用热毛巾给我擦脸,不像是要杀我,却也难辨到底是不是好人。

我握紧了腰间的匕首,等那人浸毛巾的工夫,起身将匕首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厉声问她:「你是谁?」

老妪被吓得哆哆嗦嗦,「太,太子妃,不是老奴……是……是九王爷!」

她说着向马车外喊道:「九王爷,太子妃醒了!」

马车应声停了下来,外头的帘子被人掀开,竟真的是李彦。

「小九儿?」

李彦让我把匕首先放下,他比画道:我不是想伤你,我想带你走。

「去哪儿?」

他说:哪儿都行,离开皇城,离开四哥。

自我和李誉成婚后,李彦便去了北地,我不知道是他自己想去的,还是李誉像当初的三皇子一样,让自己的兄弟去戍守边关。

我已经害了太多人了,不能再连累李彦了。

我收回了匕首,对他说:「我哪儿都不去,你送我回宫吧。」

李彦:我既将你带出来了,就不会再送你入虎穴,昭姐姐,你已经变得不像自己了。

他的话让我一时哑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自己。

可人生在世,有几个人有资格做自己呢。

我像当初三皇子劝导我一样劝慰他:「我不是我了,李誉也不再是李誉了,但是小九儿,你得是以前那个小九儿,别和你四哥争,你斗不过他的。」

六十

然而李彦跟我一样是个倔脾气,越不让他做的事,他反而越要做。

他带着我一路向北,准备翻过雪山去北狄,可李誉早已布了重兵在关口等着。

李彦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的心思,李誉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会不知道。

我下了马车,城楼上的弓箭手弦拉满月,城楼下的士兵手握长枪,所有的兵器都齐刷刷地指着我,让我想起了宣平之乱那天李誉手中泛着血光的长剑。

李彦不能说话,我便抢在他跟前说:「是我威胁九皇子帮我逃走的,这些都是我的计划。」

李誉给了我一个带着怒意的眼神,走到李彦跟前说:「小昭是我的妻子,谁也没有资格带走她。」

说完他拉着我向关内走去,那里有他早就安排好的马车。

回去的路上我第一次求他,求他不要伤害李彦。

他问我打算怎么收场,是要自己揽下所有吗?

「反正我已经是罪臣之女了,多一条罪状少一条罪状,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一样。」

李誉沉默良久,突然很认真地说:「小昭,你不是罪臣之女,你是东宫太子妃,是我的妻子。」

我说:「成为你的妻子,才是我最大的罪。」

李誉没再说话,他一向吵不过我。

事情的最后,李誉让我撒谎说是小九儿记错了日子,才在上元之夜带我出去玩了几天。

虽然我与他都没有遭受什么重罚,但自那件事后,李彦就在雁城,一直没有回过京。

而皇后也乘机责备我办事不力,以致上元御狮礼草草结束,罚我在承香殿闭门思过,将太子妃之权又交给了徐娉婷。

李誉知道这事后更是生气,大约是我这颗棋子未能帮他制衡徐氏,反倒顺水推了舟,他为了报复我,将我娘的红缨枪作为上巳节的头赏要送出去。

得知这个消息,我也管不了什么禁足闭门了,骑着马闯进了上巳的赛场。

皇后娘娘见到我,立刻要撵我回宫,皇上却说想看看平宁将军的女儿能否拔得头筹,无愧为东宫太子妃。

那些在座的王侯将相,仿佛没有一个人知道头赏的红缨枪是我娘的遗物,因为乐家被抄家,才流落到了他们手中。

鸣枪响起,我骑马直奔深林,我想大概是老天也觉得我和李誉之间得分出个胜负了,才会让我们一同找到了九色鹿。

李誉的弯弓对着九色鹿,而在他身后,我手中的箭,也指着他。

六十一

「所以,你真的把他杀了?」小白突然问我。

黑无常白了他一眼,「他要是死了,怎么会有后面的事。」

「也是。」小白恍然大悟,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的,李誉这种人,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等我们给他收魂的时候,帮你好好教训他。」

我想象了一下李誉七老八十了还要被小鬼揍的画面,实在有些滑稽。

「射了那一箭,你后悔吗?」黑无常突然问我。

我盯着忘川河水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当年不敢说的话:「不后悔,但……后怕。」

后怕如果李誉真的死了,我就永远也会不知道宣平之乱背后的局了。

我的那一箭让李誉昏迷了七日之久,太医说若箭再深一寸,就会伤及性命了。

那七天,我被皇后关在了承香殿,断水绝粮,她不准任何人来看我,只有白芨偷偷来过几次,被皇后发现后逐出了宫。

听宫女们说皇后已经拟了废妃诏书,就等太子醒来亲自盖印了。

我记得,我是在一个黄昏见到李誉的,他看起来憔悴得很,我躺在榻上望着他,想笑,可那时候连笑的力气也没了。

我断断续续地跟他说:「你没死……真可惜啊……早知道我下手……应该重一点的……」

他望着我,竟落下泪来。

我问他:「你哭什么……我还有一口气呢……别大意……说不定等会……就把你杀了……杀……」

他没有说话,只让叙娘端了碗粥来,扶起我靠着他的肩膀,用手扣着我的下巴将那碗粥强行喂了下去。

许是太多天没吃过东西了,那碗粥刚一下肚我就吐得昏天黑地,李誉拿来毛巾给我擦嘴,我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你是怕我死了徐良娣成了太子妃,徐家势力趁机掌控前朝后宫,而你最后只能成为他们的傀儡太子?

「徐娉婷可真可怜,意中人竟在这样提防着自己。

「不过李誉,你还是不了解我,我不会成为你的棋子的,就算你今天救了我,我也……咳咳……」

可我不管说什么李誉都不掷一词,只吩咐叙娘再煮些流食,然后抱着我去了储殿。

皇后那边知道李誉带走我的消息后,很快就来了,说我是刺伤太子的嫌疑人,因为是太子妃的身份,才没关进大牢,既然太子醒了就该好好审一审。

他们在外殿吵得很凶,我第一次见李誉用那样的态度和皇后说话。

「我再说一次,小昭不是刺伤我的人。」

「她明明自己承认……」

李誉打断皇后的话,「她已经被你关了七天,说出什么胡话来也不稀奇,刺客一事我自己来调查,不劳母后费心了。」

他们母子俩,一个想让我死,一个想让我活。

这皇宫,远比我想象中精彩多了。

六十二

只是我仍是吃不下任何东西,一吃便吐,李誉将宫里的御医全都叫了过来,挨个给我看病。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在靠草药续命,李誉估计是怕我真的死了,不仅将我娘的红缨枪还了回来,还将我爹的卷宗摆到了我面前。

那夜李誉和我讲了许多话,那也是自宣平之乱后,我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同他讲话。

李誉说:「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在利用你,我承认,是我故意让你知道三哥如何挤压我,李朝与北狄之战如何凶险,可那都是事实,我从没想过要骗你。」

「那你说愿意跟我走呢,说好一起去瀛洲你却又回来了,还……还杀了我爹。」

「我……」李誉欲言又止。

我继续呛他,「怎么?没话说了,你就是个骗子。」

李誉将卷宗递到了我跟前,「既然你认定我是骗子,那我也告诉你,你爹的事,不只有我,还有朝中半数的官员都参与了,包括沈家你的舅舅们。」

我接过卷宗匆忙打开,里面密密麻麻写了宣平之乱的整个经过——是一场谋划了五年的棋。

原来我一直以为皇上器重我爹,没想到他早就在暗中调查他了,我爹和三皇子谋反的事,从始至终都在一个局里。

我不相信,「我爹……我爹不会这么傻,不会看不清这是个套。」

「是,你爹是不傻,傻的是我三哥,可你爹为了堇王不得不儍一次,因为当年和你爹许了婚约的,并不是你的二娘子,而是三皇子的生母、已经逝世的孝仁皇后。」

孝仁皇后……我记得她是我娘的闺中密友,小时候还给我讲过很多我娘的故事。

我怀疑地问他:「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若想报仇,光杀我没用,卷宗里上谏的官员,全都是你的仇人。」

「你以为用这个方法,就能让我知难而退,放弃报仇?」

「不是知难而退,是迎难而上,小昭,你要知道,在宫里,明哲保身并不是一条正确的路,权和利才是最重要的。」

他沉默半晌,才继续说:「若要制衡徐氏,我大可直接娶沈家的女儿,我是真的想要帮你,只有你有了权势才有能力去做你想做的,包括……杀了我。」

帮别人来杀自己,我觉得李誉大概是疯了。

「废妃诏书我已经撕了,我给你时间,想通了再来找我。」

最后他只撂下了这一句,离开了储殿。

六十三

李誉从来都是这样,喜欢给我一道无法选择的选择题,无论是当初逼我成为太子妃,还是现在引着我一步步成为他上位的刽子手。

其实也怪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信了李誉的话。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开始学着成为东宫真正的太子妃,像李誉希望的那样将实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虽然皇后明里暗里多有微词,甚至三番五次向皇上旁敲侧击,怕我一旦拥有权力后就会成为第二个我爹,将来会惑乱后宫,但皇上却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于是李誉便更是肆无忌惮,他要我同那些命妇们打好关系,隔三岔五便在宫中设宴招待,然后从她们口中套出一两句话来,再由他添油加醋在朝堂之上陈出,最后那些卷宗里上谏的官员大半都被革职、流放,甚至还有的遭了杀头之灾。

可我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变得愈来愈消沉。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没人的时候常常在宫里呆坐一天,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泥沼中越陷越深的人,渐渐地,连呼吸也要变得困难。

桂花开的时候,李誉送我一只小狸猫,我给它起名叫玉奴。

玉奴刚来的时候活泼极了,满院子乱跑,一屋子的宫女内官没有一个能抓住它,后来天冷了它才老实点,整天围着炉子呼呼大睡。

我那时想,下辈子若能变成一只猫就好了,只管吃睡,无聊了就去捉老鼠,逗逗小鸟。

冬至刚过了没几天,太医院来请平安脉,老太医偷偷塞给了我一张字条。

我认得,字条上是白芨的字迹,她邀我在太医院的药房里相见。

自她被皇后逐出皇宫后,我再寻不得她的下落了,太医院的老太医是她的师父,连他也丝毫不知她的消息。

那天傍晚,我早早地就在药房里等她,约定时间过了一刻钟,白芨才披着黑色的长斗篷匆匆赶来,一见到我就扑通跪了下来。

她泣不成声,「太子妃……求您……求您救救张郎!」

我忙拉她起来,问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这么长时间你都去哪儿了?张郎又是谁?」

白芨擦擦眼泪,「太子妃可还记得,当年在相府教您的那位老师?」

我点点头,「我记得,他是当年国子监最年轻的老师,后来还进宫成了太傅,我在储殿也见过他几次。」

「我说的张郎正是他。」

六十四

白芨告诉我,张太傅原是白家的门生,他爹死后将自己托付给了他,但张太傅觉得他们年龄相差太大,拒了这门亲事,可白芨却早就喜欢上了他,于是托关系进了宫,成为一名小小的太医,为的就是能多看他两眼。

「所以当初太子妃宫中闹天花的时候,我才第一个站了出来,自告奋勇要来您宫中伺候,只是希望能跟在您身后遇见他。」

我竟不知道她女扮男装进宫的背后,竟有这样的故事,「那你说要我救他,他怎么了?」

「太子妃,您……一点也不知道?」白芨惊讶地看了我好一会,又似乎明白了什么,只说,「也是,您与太子之间嫌隙太深,不知道这些也很正常。张郎因为写了一篇关于宣平之乱的文章,惹得太子震怒,皇上知道后将他关进了大牢,不日……不日便要处死。」

我震惊地望着她,「只因为一篇文章……就要杀人?」

「他们说他……说他是乐相的余党,有造反之心,太子妃,张郎不是这样的人,我已经没有父亲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张太傅是我的老师,我自然知道他的为人,你放心,我这就去找李誉,一定帮你救出他。」

我连夜去储殿找李誉,宫人却说李誉在芳华殿,今晚怕是在那过夜,不回储殿了。

我让阿布把李誉叫回来,阿布为难地看着我,我说:「你只管告诉他,不想我去芳华殿闹事就立刻回来,我有事要问他。」

李誉知道我的性格,许是怕我真的去闹事,很快便从芳华殿回来了,他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一般,气冲冲地将张太傅的文章扔到了我面前,「你自己看。」

我翻完了整篇文章,并没有看到什么言辞激烈的话,文章中不过是觉得三皇子与我爹的造反实在蹊跷,当年应该彻查才是。

我问李誉:「你是觉得张太傅言下之意在说当年皇上立太子一事操之过急,才导致现在朝廷私党纵横?」

「你都看出来了,还问我作甚。」

「可他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你这个太子,只会在徐氏的庇佑下排除异己,一心为自己上位,可曾为百姓做过什么实事?」

「你……」

「张太傅是你的老师,好心写文章鞭笞你,你却恩将仇报将他送进大牢,李誉,你既不配做太子,更不配做学生!哪怕是当初三皇子成了太子,也比你现在好一万倍!」

被我戳中了痛处,李誉气急一巴掌甩在了我的脸上,幸亏阿布扶住了我,才没让我跌倒。

徐娉婷适时走了进来,娇声说:「殿下莫生气,想来姐姐是因为此事牵扯了自己的父亲气急说的。」

她转头对我说:「昭姐姐,你赶紧认个错,我帮你劝劝殿下。」

「有错的是他。」我擦了擦眼泪,「你不愿替太傅说情, 我自己去找皇上。」

「文章是他写的,笔在他手中,你找谁都没用!」

我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出了储殿。

以前我想,哪怕是他夺位的手段不正,但是个好储君也好,可现在的他已经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了。

一个心机叵测、自私自利的小人。

六十五

皇上在御书房批奏折,内侍拦着不让进,我在御书房外跪了下去,正声喊道:「太傅无罪,求皇上放了太傅!

「文官因字入狱,让天下文人以后如何敢下笔!

「倘若皇上真要问责,将儿臣这个罪臣之女也一并送进大牢吧。」

「……」

我在御书房外跪了很久,久到嗓子都喊哑了,皇上却还是一点都没有要见我的意思。

夜很深了,黑漆漆的夜空不知从何时开始飘起了雪花,叙娘上前想扶我起来,「太子妃,都下雪了,咱们明日再来吧。」

我驳了她:「皇上一日不见我,我就跪一日,一月不见我,我便跪一月,你若是觉得冷,就先自己回去。」

叙娘不再说话,只取了把伞站在了我身侧。

雪越下越大,漫天的雪花在御书房里透出的光下飞舞着。

这是今冬的初雪,比往年迟了许多时候,所以像是要一口气补回来,不一会就没过了裙角。

我仍是用沙哑的嗓子一遍遍地喊着,风雪呛进口鼻,难受得很。

我掩面咳嗽,左手突然被人握住,李誉不知何时竟跪在了我身侧。

我想将手抽回来,却被他握得死死的。

「你来做什么?」

「来陪你一起。」

「我不需要。」

李誉将我冻得通红的手拉过去藏在了自己的衣袖下,他问我:「太傅对你就这么重要吗?命也不要地为他求情。」

我反问他:「权力与你,就这么重要吗?因为它你要了多少人的命。」

李誉果然不再说话了。

风雪呼呼地往脖子里钻,我猜着李誉能跪多久的时候,御书房的门帘突然被掀开,从里面走出来的内侍说道:「陛下请太子妃进殿。」

李誉扶着我站了起来,我用力推开他。

内侍又道:「太子请留步,陛下只说请太子妃进殿。」

膝盖跪得久了,挪动半步都牵扯着锥心的疼痛,我咬牙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还站在那儿的李誉。

我想这也许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太傅的命,哪怕一命抵一命。

不光是为了白芨,更为了自己,我不能再看到有人因为宣平之乱而丧生了。

六十六

御书房内皇上坐在桌前,见我进来,让人赐了座。

我仍是站着,恭敬道:「儿臣今日是来求情的,不宜坐着。」

皇上抬头看了我一眼,将桌上的奏折一张张地摊开扔在了我面前,「上谏太傅的,整整有二十七本,本本参他乱用笔墨、目无法纪,你让朕如何留他!」

「是太傅乱用笔墨而致杀身之祸,还是因为打了某些人的脸,皇上心里应该比儿臣更清楚。」

皇上喝了口茶,问我:「你是在和誉儿怄气?」

「儿臣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你若能公私分明,就不会在外头跪了四五个时辰!」

他生气地将茶杯扔到了我脚下,我来不及后退,只能任由茶水污了裙袜。

皇上动怒,御书房内的宫女们匆匆跪成了一排,空气里安静得连窗外的落雪声都似乎能听到。

良久,皇上长叹了口气,「你跟你娘一样勇敢,但要有她一半聪慧就好了。」

「要是我真能像我娘一样,就不会傻到……」后面的话我没再说下去。

「朕知道,你因为宣平之乱对誉儿心生怨愤,可斯人已逝,你失去了父亲,朕何尝……何尝不是失去了个儿子,誉儿也何尝不是失去了兄弟!」

皇上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张太傅我可以放了,但你要答应我,从此以后不再怨恨太子,更不再想要杀了太子。」

那晚皇上和我说了许多话,他说他一直是看在我长得像我娘的份上,才对我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还说如果先皇答应让我娘进宫,那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了。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皇上喜欢我娘,但我娘却宁愿拆了我爹的婚配下嫁我爹,皇上最后不得不娶了家室平庸的孝仁皇后为妻。

他说不希望曾经发生在上一代人身上的悲剧,再发生在我们身上,「誉儿对你有情,你对誉儿亦是如此,你们何不把过去的事都放一放,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的心被人剜了道口子,鲜血淋淋的时候没人管我,现在却让我忘掉那个口子,继续活下去。

「陛下怕是对东宫的事不太了解,太子殿下爱的并不是我。」我用力吸了口气,努力将盈在眼中的泪咽了下去,「儿臣……答应皇上不再对太子殿下有任何怨恨,但儿臣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儿臣要和太子殿下和离。」

六十七

我从御书房出来,李誉还站在屋外。

「皇上已经答应放了张太傅,」我不知道他在这里等这么久是不是就是为了这句话。

我继续说:「皇上还答应,我与你和离。」

外头风雪呜呜地吹,李誉的鬓角已然浸了风霜。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收回目光,对叙娘说:「回宫吧。」

叙娘上前为我披上了披风,扶着我慢慢向承香殿走去,身后的李誉却突然上前将我横腰抱了起来,径直走进了檐外满天的风雪中。

「你放我下来!」

他紧紧抱着我,任凭我对他又打又踢也不放我下来,气得我咬在了他的脖子上。

一直到储殿,他才终于放我下来。

李誉让阿布取来了药,我看着他脖子上鲜红的牙印,说:「我要回承香殿。」

「膝盖没好之前,哪都不许去。」他坐在床边将我的鞋袜褪下,将药膏细细涂抹在我的膝盖上。

我故意气他,「皇上已经答应了,等你从雁城回来,我们就和离。」

李誉的手悬在半空,「若我回不来呢?」

「回不来最好。」

李誉没有说话,拉过被子盖在了我的身上,起身走了出去。

我住在储殿的日子里,见到李誉的次数并不比在承香殿多,想来大约李誉是宿在徐娉婷那儿的。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非要将我接到储殿做足了戏给外人看,他明知道现在宫里人人都道太子妃要与太子和离。

他走的前一天,皇上在后宫设宴,我借口腿伤未愈并未过去。

那夜李誉醉醺醺地回了储殿,叙娘跟在他身后端着酒进来,说是皇上特意嘱咐的,这是出征酒,作为太子妃应当喝一杯。

我回头看了眼醉倒在床上的李誉,端起酒杯将酒水一口饮 下,对叙娘说:「你把偏殿收拾出来,今晚我睡那儿。」

可我没想到皇上在那酒水中下了药,之后的事我便再也记不得了,我不知道李誉也同我一样是喝了那酒,还是他从头到尾都知道。

因为皇上赐的酒,我和李誉有了夫妻之实,也有了后来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

六十八

李誉在冬月出征,那时的我真希望他能战死沙场,一辈子也回不来。

他走之后,我搬回了承香殿,不再过问东宫的事。

徐娉婷如愿以偿当上了东宫的「太子妃」,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了,我以为她不会再对我有什么敌意,可没想到她却借着上元礼佛礼将我长姐接进了宫。

长姐突然出现在承香殿,问我为什么要踩着乐家列祖列宗的尸骨去做太子妃?为什么要将我娘的军队给李誉逼死爹爹?

我答不上来,对着她泣不成声。

长姐将我娘的红缨枪扔到了我的脚边,「你和你娘,一个毁了我娘,一个害了我爹,我这一辈子至亲的两个人,都死在了你们母女的手中。」

我摇着头拼命解释:「是李誉骗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本来是想帮他去打北狄,可他却带着军队回了宫……」

「他骗了你,你还赶着做他的太子妃!昭儿,你既如此舍不得,那我帮你!」

长姐说完离开了承香殿,我追着她的脚步跑了出去,却被徐良娣带着侍卫逼退回来。

「宫中发现刺客,皇后娘娘说今日是上元佳节,不宜惊扰陛下,让我来各宫搜查。」

她说着吩咐手下的人在我宫中翻箱倒柜,还让两个内侍堵住了门。

「这里没有刺客!你让开,我要出去!」

「有没有刺客得搜查完了才知道。」她看着我,笑了笑,「怎么?莫不是太子殿下一走,你宫里就藏了人不成?」

「徐娉婷,你不要欺人太甚!你最好把承香殿里里外外都翻干净,让这东宫里的人都好好看看,你怎么拿着鸡毛当令箭的。」

我不再理他,撞开内侍跑出了承香殿,可怎么也寻不到长姐的身影。

直到佛堂作礼的僧人都离开,叙娘才过来小声地和我说:「太子妃,之前有人潜进皇上的寝殿欲谋害皇上,虽没被侍卫们抓到,但方才宫人们发现二皇子殿下生前住的庆阳宫里,有人自缢了。」

我脑中像是有什么炸开一般,推开叙娘跌跌撞撞跑向庆阳宫,叙娘拉住我,「太子妃,这会人应该已经送到宗府了,您……节哀。」

泪水无法抑制地从我的眼中流了出来,我看着叙娘,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一毫来证明这不是真的,可我找不到。

叙娘劝我:「太子妃,刺杀皇上是死罪,我们还是先回宫,免得被有心人捕风捉影了什么去。」

「还有什么可以捕风捉影的。」我看着芳华殿的方向,握紧了腰上的匕首,「她们就是诚心不想让我长姐活,更不想我活 。」

六十九

我发疯一般去找徐娉婷是真的,想杀了她也是真的。

她当时正和后宫的妃嫔们在御花园里吃茶闲谈,我拿着匕首冲了进去,僵持之中我们双双落了河。

在水里我死死拽着徐娉婷的衣服,想着一起死了也好,李誉杀了我的至亲,我也杀了他的最爱,算是扯平了。

可没想到徐娉婷福大命大,没有死,但失了「孩子」。

她哭天抢地地来承香殿,要我还她的孩子,还说之前来我宫里搜查时,找到了我用巫蛊之术加害她的证据,皇后娘娘为此列了我十二条罪状,条条要我的命。

我被关进了宗府,叙娘偷偷写了信快马加鞭送到了边疆,半个月后阿布带着李誉的口信回来,将半死不活的我从牢中接回了承香殿。

他说:「太子妃,现在不管是来谁问你,什么话都不要说,等太子回来会摆平一切。」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只将两张药方扔在了他面前,「若不是白芨偷偷告诉我,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阿布匆忙跪了下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说等月份足了胎像相稳了……再告诉您。」

「我自己的孩子,我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盈盈的日头,阳光真好,可这承香殿却冷得出奇。

我问他:「阿布,徐娉婷要我还她的孩子,可我的孩子,谁能还给我?」

「太子妃您还年轻,会有孩子的。」

不会有的。

不会有以后了……

其实那孩子没了倒也不是坏事,至少没了他,我可以毫无挂念地喝了皇后的那杯鸩酒。

李誉以为宫中权力就是一切,可他不知道权力并不是万能的,权力也有掌管不了的东西。

比如,我的生死。

……

我的故事说完了,忘川也快到了尽头。

白无常匆匆将记着故事的本子合上,骂骂咧咧说:「李誉真是坏透了,这本子我上岸就烧了去,晦气!」

我勾着白无常的肩膀,「其实呢,死后能遇见你们也挺幸运的,不然这故事可能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悲剧也好,喜剧也罢,最后不过都是一抔黄土,一碗孟婆汤。」黑无常做了最后总结。

他话音刚落,前方的忘川水却突然结了冰,一直绵延至孟婆桥边。

「完了,」白无常长叹一声,瞪了黑无常一眼,「你真是个乌鸦嘴。」

七十

忘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将来往的千百只船都冻在原处,船走不了,准备投胎的鬼们叽叽喳喳叫成了一团。

白无常恨恨地盯着黑无常,黑无常冷冷地望着我,我疑惑地看着他俩。

清脆的铜铃声忽从远处传来,我转头看去,一位少女赤着脚从冰上缓步走来,她手中捧着莲花灯,脚腕上系着一串铜铃,一步三响。

少女走到我们的船前停了下来,举起灯照了照我,看了半晌,抬头对黑无常说:

「你们回去吧,她投不了胎。」

「为什么?」我不解,「我心愿都了了,这次一定能忘记。」

「是啊,无恙姐姐,我们亲眼看到她吃掉那串糖葫芦的。」白无常忙说。

「她的魂魄与沧溟女签了契约,沧溟女不放人,喝再多孟婆汤也没用。」

「沧溟女?」

「她自死后就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怎么会和沧溟女有契约?」黑无常问。

红衣少女想了想,「也许是有人拿着她的生辰八字或是遗物遗体什么的,总之现在沧溟女要人,我们可不敢收。」

她看向我,「你生前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死后也不让你安生,还叫来了沧溟女这个老不死的东西。」

我想了半晌,觉得只有李誉有这个可能,可是沧溟女又是谁?

我拽了拽白无常的袖子,小声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白无常道:「相传沧溟女是一种不老不死、似人非人的生物,凡人将心脏给她便可与她签订契约,实现一个愿望,不过我也没见过本尊,上一次她出来还是三百年前,搅得天下生灵涂炭,孟婆那喝汤的队伍绕了地府整整三圈。」

听起来好像……还挺厉害。

「那如果违背了契约会怎么样?」

「这天上地下,还没有我溟女做不成的事!」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凌厉的声音,我转头看去,一袭白衣胜雪的女子正站在身后,虽满头银发,面容却姣好似十七八岁,白色的裙角轻浮冰面,仿佛一朵盛开在地狱的花。

她拔下簪子随意丢在冰上,那簪子落地幻化成了一顶轿子。

她看向我,「时辰快到了,我来接你了,太子妃。」

七十一

李誉将自己的心与沧冥女签了契约,想让我起死回生。

而此刻我的面前,不仅躺着我的尸体,还躺着李朝如今的太子妃、北狄的公主——良淑公主。

「有人活就得有人死。」沧冥女说,「北狄公主的命格早在五年前就该结束了,是太子救了她,如今以她的命替你的命,也算是一种报答。」

「要是我根本不想活呢。」我看向沧冥女,「就算你救了我,我还会再死一次。」

沧冥女停下了把玩簪子的手,抬眼看着我。

「听说你从来不吃活人的心脏,李誉这种人不活到七老八十是不会死的,而我的尸体就在你面前,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把心脏给你。」

「倒是个不错的买卖。」她笑了笑,「不过我可不是不守信用的人。」

我看着玉床上自己已经死了一年的尸体,我不知道李誉用了什么法子才让它不腐,可再厚的脂粉也掩盖不了下面死亡的味道。

「我会让李誉,自己放弃这个契约。」

沧溟女提醒我:「现在离天亮只剩几个时辰了,天一亮,你就是北狄公主,而北狄公主,就成了你。」

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东宫。

宫人们都说,刚过门不久的北狄太子妃被人绑架,至今生死未卜,太子却好吃好睡,一点也不着急。

也是,都是他自己一手策划的,他会着什么急。

我又坐上了书房门口的那棵树,玉奴继续在树下又抓又挠、龇牙咧嘴地叫着。

李誉突然从书房走了出来,抱起玉奴,抬头道:「你回来了,小昭。」

我吓得从树上一头栽了下去。

李誉果然如黑无常所说,一直知道我的存在。

「马上就能回家了,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他以为我还在树上,对着那树笑着说。

我愣在原地,我都死了这么久了,李誉还是不知道我与他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哪有什么家,不过是连尸首都无法安葬的孤魂野鬼。

正愣着神,面前的李誉忽然晕倒在地,黑白无常站在他的身后。

「还愣着干什么,快穿啊!」

白无常一把拽住我,将我拽进了李誉的梦中。

七十二

李誉做了一个和现实截然不同的梦,梦中没有背叛,没有欺骗,更没有人因权力而丧生。

私塾里两个女孩扯着头发打架,吓得其他一同读书的小姑娘都缩在先生旁边,动也不敢动,围墙上趴满了翻墙来看热闹的男孩子们,兴奋地拍手助威。

那两个女孩的模样,分明是当年的徐娉婷和我。

「娘亲,娘亲!」

掌心忽然被塞进来一直肉乎乎的小手,我低头看去,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妹妹又和别人打架了。」

男孩皱了皱眉,扯了扯我的袖口,「娘,你该管管妹妹了。」

他说这话的样子,像极了李誉。

「你……你叫我什么?」

「娘啊,娘……你怎么哭了?」

我抬手抹了抹眼睛,李誉不知从哪出来,拎着那个把别人压在地上揍的小丫头走了过来,佯装生气地说:「你啊,和你娘小时候一模一样,不让人省心。」

「明明是她先嘲笑我的!」

「你再淘气,改明儿送到你皇伯伯那儿,让他管管你。」

「我才不要去皇伯伯那儿。」女孩说玩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李誉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回头笑着向我伸出了手,「回家了,小昭。」

我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李誉带着我回到了他口中的那个「家」,我抬头望着门额上的「誉王府」愣住了神。

门口的小厮见我们回来了,忙上前说道:「王爷王妃,方才左相大人来过,还带了皇后娘娘亲手做的桂花糕,说王妃自小就爱吃她做的。」

「皇后娘娘是谁?我爹还活着?」

小厮被我问糊涂了,蒙了片刻才回答:「皇后娘娘自然是王妃的长姐,国丈大人身康体健,能活一百岁。」

「你后悔了是不是?」我抬头看着李誉,急切地想从他的口中知道答案。

「我后悔什么?」李誉一脸诧异,上前摸了摸我的额头,「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你后悔了!所以才做了这个梦。」我向后退了几步,「李誉,你真可笑,你以为你让我再活一次就能赎罪了?我告诉你不能!你要带着你的悔恨好好过完这一生,这都是你应得的!」

李誉疑惑地看着我,「小昭……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别自己骗自己了,李誉,就算你让我再活一次,你以为我不敢再死一次吗?我就是恨极了你,百年过后你我二人的名字刻在同一块碑上都会让我觉得恶心。」

我刚说完,面前的景象突然快速地抽离,再看时我与他已置身在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之中,幽暗的角落里传来孩子呜呜的哭声,还有一个妇人断断续续的声音。

李誉突然疯了一般地抱住我,双手捂着我的耳朵,「不要听,小昭,不要听……」

可我分明听到那个妇人说:「誉儿……你记住……是皇后……皇后和左相害得我们母子到了如今这个田地……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替母亲报仇雪恨……」

「替母亲报仇雪恨!!!」

妇人凄厉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地传来,我抬头看着李誉,他哭了,泪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那是我很久没有过的触感。

我只知道当年他的母妃是被赐死的,却不知道这背后竟有这样的故事。

我抬头为他拭去他眼中的泪,我说:「李誉,我们两个人这一辈子,就像一个越缠越紧的死结,再纠缠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谁也解不开,你放了我,也放了自己吧。」

「李誉,别让我再死一次。」

七十三

然而终究是我不了解他。

李誉割破了自己的手,强制从梦中抽身,赶在黎明前去见了沧溟女。

而我也终于在天亮时成了太子妃良淑醒来。

李誉大概怕我真的像在梦里说的那样会再死一次,一步也不敢离开地守着我。

我说:「既然你让我再活了一次,那这次你愿意跟我走吗?我不想再做太子妃了,我想去瀛洲。」

李誉回答得很干脆,他说去哪都行,只要我愿意。他很快便备了车马,带着我一起向瀛洲走去。

要是当年他能这般,我想我可能就不用死了。

我们在海边登上了去瀛洲的船,船夫说海上的瀛洲飘忽不定,少则十天半个月就能到达,多则三年五载也见不到,问他是否真的要去寻它。

李誉说:「夫人想看瀛洲美景,不管多远都要找到。」

船夫只将浆给了李誉,「你且自己去吧,瀛洲太远,我这身老骨头怕有命去没命回咯。」

船夫说完边摇着头边上了岸,「又是一个疯子,明明自己一个人,哪来的什么夫人。」

李誉带着我向深海处划去,水波一圈一圈地在海面的雾霭中漾开,他没有说话,只专心地划着船。

「回去吧。」我说。

李誉像是没听到似的,只继续手上的动作,我握住了他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回去吧,我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他这才抬起头看着我,厚重的雾霭中我看着他落泪的眼睛,相顾无言。

李誉那么聪明,我知道骗不了他多久。

沧溟女并没有让我起死回生,只是制造出了一个幻象,而我在来之前告诉了徐娉婷李誉的计划,她那么恨我,一定不会让我再活一次的,等李誉回去了,我想我的尸体都已经被烧成灰烬了吧。

「上一次没能好好道别,这次就当我跟你道别了。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现在我们两清了。 」

他一把抱住了我,哭得声嘶力竭,口中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小昭……小昭……」

我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反正一辈子也没有很长,我在忘川等你。」

七十四

据说沧溟女后来并没有吃我的心脏,因为这个事,她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留在地府里,做起了帮孟婆熬汤的活计,她说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喝完不会忘的鬼,每次汤一出锅就让我尝一口咸淡。

不知道是不是孟婆汤喝得多了,有些事情总是记不大清楚,我只知道我在这是为了等李誉一起投胎,可为什么要等、等了多久,却慢慢忘了。

我记得白无常那儿有一个写了我人间事的本子,我找他要,他却告诉我送给沧溟女了,不然她怎么会答应帮我一起骗李誉。

「可我为什么要骗李誉啊?」

白无常翻了个白眼,「忘了就忘了吧。」

在地府的日子不算难熬,忘川河畔每天都来来往往很多鬼,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也会帮孟婆盛盛汤。

虽然我一直没有等到李誉,但却发现有一个鬼每隔三十天就要来一次,我同白无常说:「他好可怜啊,每一世都活不过三十岁。」

「是啊,一辈子也太短了。」白无常附和道。

【完】

小娘惹玉珠结局是怎么疯的?

玉珠是被罗伯张整日折磨而逼疯,在玉珠被迫嫁给了罗伯张,之后罗伯张不但没有真心爱玉珠,而是整日整夜的折磨着她,而且罗伯张将玉珠当作是一件礼物,将她不停的送给他人,面对如此无不堪的情景,柔弱的玉珠终于在罗伯张的折磨下变得疯癫起来。

后来玉珠的命运就是被送去精神病医院治疗休养,但是没有过多长时间就被罗伯张接回家继续折磨,遭受了折磨的玉珠怀上了罗伯张的孩子,但是罗伯张却始终不会相信这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并变本加厉的折磨着玉珠。

罗伯张想要弄死陈锡,于是便把玉珠当作是诱饵将玉珠放在荒郊野外的空房子当中,而且每一个星期就给玉珠吃一顿饭,玉珠在这种情况之下已经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在陈锡和月娘用尽办法找到玉珠的时候,发现玉珠因为饥饿已经开始抓老鼠食用充饥。

罗伯张利用玉珠当作诱饵,将陈锡月玉娘关进仓库之后开始放火,陈锡拼死保住了玉珠月娘也在关键时刻从大火中侥幸逃了出来,在逃离火场之后玉珠一直是疯疯癫癫的状态,导致最后生了男孩之后还要想自己将孩子掐死,幸好及时被月娘发现制止了悲剧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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