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棵柳树「我家门前那棵柳」

柳是垂柳，树龄几何无人知晓，父亲说自他有记忆时起，柳树就矗立在河滩上了。它是我们那十里八村唯一的一棵柳树，枝繁叶茂，像领头军一样昂然挺立，与身后跟着的一片榆树、杨树的杂生林，既威严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又浑然成一个不可分拆的整体。

大凡稀缺又有些年头的物件，多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神化，老柳树也不例外，它被赋予了另一重禳灾祛病的身份，是人们面对变故与苦难时的精神寄托。小到头疼脑热、腹泻扭伤，大到不孕不育、癔症疯癫，乡邻们总喜欢到柳树下祈祷几句，并顺便烧点什么，或是布缝纸剪的小人、或是三五张画满了各种怪异符号的黄表纸，当然，有时也会摆上一些贡品，既是敬神，贡品自然都是人们素常日子里不舍得吃的好东西。

人们虔诚地在柳树底下鼓捣一番后，便仿佛得了神谕，那本来病恹恹的身体，也显见精气神，似乎柳树私下里答应了他们什么，而油然生出战胜灾病的底气来。若是巧合，果然于不久后不药而愈，人们不免慨叹一番：这树真神啊！当然也有不见丝毫起色的，此时人们依然会慨叹一番：这就是命哟！

有一年奶奶帮她的妯娌（我叫她老奶奶）去柳树底下还愿。依稀记得是老奶奶家的一个什么人病了，求过柳树后得以好转，于是她们带了一些贡品过来答谢。答谢的过程原本顺利，包括奶奶成功躲过爷爷的眼睛跑到大柳树下，要知道爷爷是个老共产党员、地道的无神论者，向来与封建迷信呈水火不容之势；包括她们想对柳树表达的感念之情也都准确得体地说了出来，没有半句遗漏。然而就在妯娌两个高高兴兴返家的途中，却出了事——大约是光顾说话而忘了看路，奶奶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了，左半边脸硬生生地磕在了地上，流了很多血。事情败露，除了招致爷爷的一番奚落谩骂之外，贡品被他悉数捡走，气哼哼地丢给了狗。狗不会说话，若是会说话它一定会对爷爷表达感激之情，是这个倔老头让它狗头一遭儿吃上了鸡蛋和饺子。

奶奶脸上的疤痕似乎是一个反讽——这棵老柳树，并不能很好地佑护它的信徒。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对老柳树的喜欢。

我喜欢柳树的原因随着年龄段的不同而不同，少不更事时喜欢它能为我们提供游戏场所。稍大些觉得这树像女人，虽然它的树干粗糙皴裂，但是腰肢婀

娜，无需过多着墨，仅“风抚弱柳”这几个字，便能给人以足够的想象空间，纷飞的柳枝、女人的裙裾，这样稍加联系，再木讷拙笨的人都可以在脑海中绘出一幅飘逸隽永的画。

再大些，喜欢透过柳树看前边的小河，不知不觉间总能看出几分烟波浩渺、山远舟横的诗意来。就在几个月前，一个杨花纷飞的春日，有位诗人问我喜欢什么树，我回说柳树。现在的我，喜欢柳树所有枝丫都向下生长这种谦卑、兼顾泥土的精神。不可否认，我时下的这种喜欢里，融入了更多的主观认知。

看《水浒传》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桥段，我曾生出过一个不切实际的假想，设若把我家门前那棵老柳树换给英雄来拔，故事百分百是另外的结局。没错，那棵老柳树太粗壮了，高十几米，主干要三个大人尽力伸出胳膊才能勉强抱得过来，旁枝也壮若小孩子的腰。厌倦了地底的黑暗潮湿而耸立出来的根，细的不输向日葵秆，粗些的足可超过碗口。这些拱出泥土的根造型奇特，像蜿蜒的蛇，像狭长的板凳，像微缩的山峰……无论那些根外表上像什么，它们都无一例外地被无情岁月打磨成了灰白色。我常常想，这些根也许早已经失去了向枝干输送养料的功能，而只剩下静卧一隅，见证日月轮回这一单一存在了。

柳树下最美的时光，莫过于夏日。

“柳堆千叠绿，泉涌一池春”，当我读到这副联词时，便很自然地把上联借过来，送给了这棵老柳树——村人们并不对柳树做丝毫修剪，任凭柳枝波浪一样层层叠叠地倒垂至地面，远远看去像一位绿袍加身、绿发绿须的打坐老人。

老柳树筛出来的绿荫足有两铺炕大，四周被柳枝遮蔽得严严实实，形成了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赶上假期，常常三五个小伙伴躲进树荫中，不停偷瞄外边的路，如果走过来的是大人，则集体噤声；若是和我们年纪相仿的伙伴，便如同被猎狗追撵的兔子，迅速拨开柳条窜出去，并同时扯开喉咙做狮子吼，将那些胆小的家伙吓得喊爹叫娘。这简单粗暴的游戏，让一群精力旺盛的孩子乐此不疲。

除此之外，我们还喜欢躲进树荫里过家家，拿扁长的柳叶当钱，向小伙伴买泥巴捏成的饭菜，同心仪的男孩或女孩交换彼此朦胧又懵懂的好感……

不得不提到让人伤心的后来。

后来，那棵柳树及那片杂生林毁于一场山洪。洪水过后，人们沿河查看时依然未免后怕，那棵柳树与榆树杨树交互缠绕，首尾相连，像一道拦河坝一样斜亘于河岸边，它们以脆弱的木质之躯将来势汹涌的洪水导往下游。如果没有这些树，水一定会冲进村子，房倒屋塌是小事，或者会有人被水卷走也未可知。因为洪水是夜半时冲下来的，彼时人们睡得正酣，十里不同天，梦中人哪里知晓上游的雨究竟有多大。至此，我和诸多乡邻一样，都相信老柳树是有神性的，相信它曾在山洪过境时沉着地调兵遣将。

我永远失去了可以给我荫蔽的老柳树，失去了树荫里隐秘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