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尼龙袜皮凉鞋的西安老头值得你叫一声北北

假设你跟我一样走过西安很多条街，坐过很多次公交与地铁，那么你也一定跟我一样，见到过穿着尼龙袜子配皮凉鞋的人。

并且，这种搭配，只在西安的夏天出现。

你从凤栖原坐地铁，到南稍门的时候，放下手机，打算抬头看看四周，活动一下颈椎，尼龙袜皮凉鞋就会闯入你的眼帘，很突然，很不讲道理，像是黑洞，又像是有人突然照着你眼睛来了一拳。

接着，你就会看见一张西安北北的脸，于是一切又变得似乎理所当然。

如果你是一个西安人，已经活到了北北的年纪。那么没有尼龙袜与皮凉鞋的夏天就是不完整的夏天。

有时，你提着某款酒的包装袋，在夏季赶最早一班公交车，去城里参加能发八个鸡蛋的健康讲座，一早上下来，脚就会不舒服，觉得拘束，不通透，捂得慌。你能怎么办，最终，还是决定明天起，尼龙袜子配皮凉鞋。

所以，现在就有很多人讲，西安的北北们不一定记得两千年的夏天，一起躺在海边，但一定会记得，要在每一个夏天穿上尼龙袜皮凉鞋。

这个说法，是有些道理的。

大多数人都应该在西安见过穿着尼龙袜皮凉鞋的北北，在街上、公园甚至是自己小区的广场上，他们穿着尼龙袜皮凉鞋遛弯，也穿着尼龙袜皮凉鞋遛狗，以及遛孙子。除了上班，因为他们不用上班了。

我一个社会学专业肄业的朋友讲，每个人都得自己度过西安的夏天。尼龙袜皮凉鞋之于西安北北，就像肚基尼之于中年老哥一样。

前段时间，他跟一个中年大哥聊天。两人从诗歌聊到哲学，然后又谈到进退两难的工作以及西安的夏天，谈到渴望不可及的自驾游，话题从轻松变得沉重，聊到大半夜，他问大哥，夏天怎么过。大哥撩起短袖下摆，从肚脐往上开始卷，一直卷到胳肢窝。然后吐了一口烟，问他有什么感受。

朋友盯着大哥的肚皮看了半晌，说自己悟了，肚基尼适配于中年男人，是因为他们开过太多的会，会上的领导开口就讲，我只说三点，所以他们把衣服向上卷，一直卷到出现三个点。同时呢，卷到胳肢窝之后，空门大开，坦荡无比，又在说，好男人除了要有肚量之外，还不包二奶。大哥说，少放屁了，天气太热，我意思今天就吃到这儿，赶紧回家吹吹空调。

我问朋友，那尼龙袜皮凉鞋之于西安北北呢？

他说，西安这个地方就是这样，岁月不饶人，年轻人穿鞋讲究潮流花哨，中年人穿鞋讲究品位，但到了退休以后，夏天就会尼龙袜子皮凉鞋。就像人到了一定年纪，不等你妈开口，你就自己穿秋裤一样。

不管你年轻时候是rapper还是诗人，到了老年，一入夏，你也得尼龙袜子皮凉鞋。

我说诗人我懂，我朋友圈就有一个。前年刚退休，开始在夏天尼龙袜子皮凉鞋，一串钥匙常年挂在腰上，突然热爱上诗歌。每天闯作三到五首诗歌，赶超乾隆。他遛狗的时候写诗，逛档子的时候写诗，看新闻联播的时候写诗，中午吃浆水鱼鱼也能诗兴大发，他写黎明与黄昏，春花与秋月，南山与远方，夫妻感情以及讴歌爱与厨房。

这两天西安一直下雨，他也诗兴大发，当即在朋友圈赋诗一首。

古城阴雨气温寒，

宜穿保暖防雨鞋；

待到雨歇太阳升，

尼龙袜子皮凉鞋。

尼龙袜子皮凉鞋，说到底是什么呢？是岁月与身份的象征。讲究的是返璞归真，适性自然。更是人到六十以后，对生活的一种全新理解。

再也没有陪领导喝到脑袋冒烟的酒局，也不用担心业绩没有完成，不再需要为工作而玩命，也不用为自己人生到底该不该这么贫庸下去而焦虑，仿佛失去了在生活中的话语权但同时又得到了生活本身。你的时间完全属于你自己，你唯一的任务就是活的跟时间一样长。

于是，西安的北北们就开始逛街，爬山，打猴。长久的停留于街头象棋摊跟前，成为转职老法师，在广场当一个书法家，萨克斯手或者秦腔乐器演奏家，去公园成为街健王者或者跟老太太跳广场舞。

“年轻的时候，我只会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等到我六十之后，我才明白什么叫最美不过夕阳红。”这是去年在翠华山一个扛着着专业摄影器材的法师北北告诉我的人生经验。

越过山丘以后，才发现有没有人等候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还得继续往前走。

于是，他们在夏天把双脚交给了尼龙袜子皮凉鞋。

一般来讲，皮凉鞋不是那种特别难买到的鞋。在西安一些鞋店，你也许买不到潮鞋，但一定能买到皮凉鞋，尤其是在老城区的街道看到的那些鞋店或者城中村的鞋店。

有个西安朋友，人到中年。讲，到现在才懂行孝也是一门学问。以前每年夏天，他给他爸送一双网眼运动鞋，他爸每次先是讲这鞋捂脚，然后再问他，花这钱干啥。搞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偶然买了一双皮凉鞋给他爸，他爸很开心，说这个好，夸他会过日子。

皮凉鞋的价格也说不上贵，外表就透露着一种物美价廉的质朴。一般没有纸质包装盒，鞋子颜色以棕色与黑色为主，随意的堆放在鞋店里或者钢丝床上。北北们逛街看到了，就会围上去，拿起凉鞋左看右看，仔细比较，完了跟老板说，给咱拿一双。老板说，好的。然后找个红色塑料袋把鞋装好就递给他。

回到家就脱掉脚上的鞋子，换上皮凉鞋，然后在家里来回走两圈，觉得很不错，心里美滋滋的。决定一会儿下楼就这么穿。

于是，西安的夏天就彻底来了。

你要在夏天起得足够早或者多留心，才能勉强在西安的公共场合捕捉到这些穿尼龙袜皮凉鞋的北北们。他们苍老的脸上永远一副现在生活已经很不错的轻松表情，手里摇着印有男科医院广告的扇子，穿着长衫长裤，然后穿着不同颜色的尼龙袜子以及皮凉鞋。

你要是跟他们聊天。

我问他，为啥喜欢尼龙袜皮凉鞋。

他说，奈~俺年轻时候时兴这个么。那会儿咱要养一大家子人，吃滴喝滴穿滴，都先得顶娃们跟家里人来，最后才是咱自己。就这皮凉鞋跟尼龙袜子，那一阵子也不是想穿就能穿滴。现在好了，日子好了么，夏天就得穿洋火点，尼龙袜子皮凉鞋穿着舒服，也凉快。

实际上，连很多西安人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尼龙袜子皮凉鞋的穿搭才被叫做北北，还是因为成了北北以后喜欢上了这种搭配。

反正到了夏天，等他们反应过来，脚上已经是尼龙袜皮凉鞋了。

从科学原理上，没人能解释清楚这一现象，社会学也不行，我那个本科社会学肄业的朋友就讲过，自己之所以肄业，是因为有许多社会现象，你发现了它的存在，但社会学给不出答案，像是一座孤岛。

他还说，如果你发现你的毕业论文在选题上前无“古人”，那最好尽快放弃，因为“古人”没写不是因为他们没发现这个选题，是因为他们发现这个选题无解。尼龙袜子皮凉鞋就是无解的，不仅是西安，几乎全国的老头都至少拥有一双棕色的皮凉鞋以及浅蓝色尼龙袜。

也有一些人讲，尼龙袜子皮凉鞋不仅是他们怀念青春的倔强，还是往后余生，夏季里唯一的战靴。这个说法似乎是有些道理的。

年轻时候的西安北北，还不被人叫北北。那会儿他可能是西郊某厂的技术骨干，后来又穿皮鞋跑了半辈子业务。有时候聊的深了，会跟你讲跑业务时看过的花花世界，还会跟你讲自己怎么在土门跟二手自行车贩子交流。后来，他开始在天热的时候尼龙袜子皮凉鞋，趟过西安一个又一个夏季，也穿过这城市的每一条街。

他讲，西安变化真的太快了，你现在跟年轻人讲以前城墙外头都是庄稼地，没人信你了。还问你，这是几百年前的事儿？

以如今的审美来看，尼龙袜子皮凉鞋，这种搭配粗糙、简单，堪称是时尚黑洞。

它一点都不适用与年轻人，我认识几个靓仔朋友，他们在没有弄懂尼龙袜子皮凉鞋对北北的意义之前，就贸然动手曾试图复刻这种搭配，结果到现在还没找下对象。

但这种搭配出现在经历过生活风霜腌渍的北北身上，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它完美的融入了北北们的生活，哪怕你逛街遇到个穿尼龙袜皮凉鞋的北北，你也不会觉得他这么穿有什么不对。

但西安的北北们不会，他们不需要时尚，你跟他讲怎么穿才嘻哈，什么是厅局级穿搭，他说用不着，咋舒服咋来么，不是啥脚都能往尼龙袜子里跐。

你说这么穿太土，他完全不在乎。

有时候北北也会给你上一课，跟你分享一些人生经验。

比如，他说六十以后就要珍惜能穿着尼龙袜子皮凉鞋随意走在街上的日子。人这一辈子就是个失去的过程，我那些比我年纪大的工友，如今都不在好几个了。如厄普代克所言，他人之死也在一点点把我们带走。

所以，退休以后，我反倒比以前更喜欢出去走走。

夏天我就这么穿，不仅逛街舒服，而且能防蚊虫叮咬。我发现，街道还是那些老街道，还被叫做那个名字，但城市已经变得我快不认识了。也许有一天，我可能会彻底迷失在城市里，然后你会在某个寻人启事平台上看到寻找我的告示。当然，我也知道尼龙袜子皮凉鞋已经过时，但过时的好处就是，你活的终于可以无惧别人的眼光了。

说实在的，我倒不是羡慕北北在夏天能尼龙袜子皮凉鞋，我主要羡慕他们不用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