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分享雪中悍刀行大结局的作文「好书分享雪中悍刀行大结局」

来源:八戒影院人气:437更新:2022-09-04 11:00:31

古道西风,一匹骨瘦如柴的黄马被拴在树上,打着虚弱的响鼻,杵在枝桠上的几只黑鸦呱噪得让人心烦。

一个不起眼老头儿慢悠悠从树背后转过来,系紧裤腰带,一脸无奈,拉屎也没个清净,抬头朝乌鸦去去去嘘了几声,可那几只乌鸦不愧是生长在那座城附近的禽类,比春神湖上的老麻雀还见过大风大浪,半点不怕树下那虚张声势的老头。

老家伙也不怄这个气。一手拾起马缰,牵马缓行,伸手掂量了一下破布钱囊,铜钱不多了,再心有戚戚瞥了眼一路陪伴的爱马,黄马绰号小黄,跟老头儿亲生儿子一般,从不骑乘,若是只有芦苇只可做一张床垫,肯定是先给小黄睡了去。

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其实原本随身携带的银两足以丰衣足食由北边到这东边,几千里路,老头儿风餐露宿,没啥开销,无非是肚子酒虫子闹腾厉害了,才去城中闹市或者路边酒摊子买壶酒解解馋。可一路行来,撞上几拨可怜人,这银子也就跟泼水一般花了出去,以前公子说那啥乱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如今这说是海晏清平的盛世,却也不是谁都能有幸能做那养太平狗的太平人,拉屎都不解下身后长布条行囊的老头是西蜀人,这辈子也走了不少地方,自认不是那扶危救困的江湖豪客,委实是行走在外,比富裕阔绰有个度数,再富甲天下能比得过天子与自己公子?若说比较身世凄苦,就没底了,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这趟出行,上次掏大笔银子是渡江,却不是支付那几十文钱的廉价船费,船上两船娘是对母女,艄公是一家之主,尖嘴猴腮,撑船才一会儿功夫就喊累,让媳妇接过手,自己蹲在船头玩骰子,赌瘾大得很,一看便是不会过日子的惫懒货。过江未及岸时,那男子眼尖,见老头儿露了钱囊里的黄白,就腆着脸问他想不想开个荤,起先他以为是船上可以做几尾江里打捞起来的鲤鱼,恰好酒壶里还有小半壶酒,便答应下来,等见到娘俩听到后开始面无表情地脱去缝缝补补的单薄衣衫,把这老头儿给吓得不轻,才知她们是做那船妓的营生,赶紧拦下了,靠岸后,除了碎钱,丢下占大头的银子,上了岸就撒开脚丫子跑路。别看老头儿以往与公子游历时,偶遇大胆村妇叹息袒胸露乳给小娃儿喂奶,他会看直了眼睛,脚下生根,得公子拉上一拉才肯走,真要做真刀真枪的正经事,老头儿还真做不出来,何况那娘俩才多大岁数,都能给他当女儿孙女了,尤其是女娃娃才十三四岁的真实年龄,加上家里穷吃不上东西的缘故,瞅着也就是富家女孩的十一二岁左右,做这事儿还不得遭天谴?

再退一万步说,宰相门房三品官,便是张首辅门房,也比不得俺老黄所在的北凉王府吧?虽说俺老黄也就是王府里头喂马的,可要按照这个说法,不说三品,七品该有吧,真想女人想疯了,会是难事儿?以俺老黄给公子编织过拿手草鞋十几双的交情,怎么的都不缺吧,游历时公子无意中提起这么一茬,说回了北凉,就给帮忙找个暖被的媳妇。老黄想到这里,憨憨一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水灵的黄花大闺女当然不敢糟蹋,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啥的,也自认配不上,可当时俺老黄心底还是希望有个白嫩娘们滚被单的念想哇,也就是嘴上与公子你客套客套,公子咋就当真了。

老黄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自言自语说道,让你老黄装高人,当年不当铁匠该练剑,可不就是为了接近那些个女侠,咋练着练着就练傻了,把如此有志气的美好初衷给拉泡尿般就给拉没了?公子就是学问大啊,却不酸绉绉,说话尤其让人舒坦,每逢偷着了鸡鸭或者啃黄瓜烤地瓜,心情好时,言谈那叫一个锦绣,老黄清楚记得一个说法,约莫是说是世上有种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成天想着建功立业,可惜才力不逮,最他娘的可悲。老黄就觉得这话把天大的道理都说透了,连他这般大字不识的粗人都听明白了,嘿,可就是在夸他老黄有几斤气力就做几斤斤两的事情吗?

老黄想着想着就偷乐呵,一咧嘴,就给人发现老头儿缺了两门牙,十分漏风。老头儿与瘦马走得慢,但天底下的地方,只要走,再长的路程,总会有个尽头,这不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雄伟城池了?

武帝城,原本不叫武帝城,而是临观城,是春秋时东越一位皇族藩城,取自几千年前张圣人游历东海时诗篇中的一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后来起始无名小辈的王仙芝在江湖上一战再战,被东越皇族器重,纳作女婿,想借王仙芝的无敌武力,兴兵叛乱篡国,失败后希望以一人死抵去全城罪,被围城后,身为皇室贵胄,在城头当着六万甲士自尽,东越皇帝仍是不愿放过,当然不是说要诛九族,毕竟若是如此,杀着杀着不就杀到皇帝老儿自己一家头上了?

但屠城是必不可免了,恰好那时王仙芝与当代剑神李淳罡大战归来,也不与皇帝废话半句,直接从从城外杀到城下,将城主尸体送回城内,再从城内杀到城外,如此来来回回杀了三趟,最后一次,杀到了离东越皇帝王帐才三十步之遥,杀得世代作为东越禁卫军的东越剑池精英死绝,王仙芝以一人之力逼迫皇帝订立城下誓约,这才成了那个春秋时在东越独立鳌头的武帝城,越老越通玄的王仙芝雄踞东海,傲视江湖,真正无敌于天下。

最后离阳王朝一统江山,打下一份前无古人千秋伟业的老皇帝曾亲自赶赴武帝城与王仙芝有一席密谈,一个是天下共主的帝王,一个是号称可杀陆地神仙的匹夫,世人只知这两位相谈甚欢,既没有天子一怒,也没有那匹夫一怒,这之后哪怕武帝城私杀传首江湖的赵勾人士,朝廷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王仙芝已经极少与人交手,世人已经不奢望有人可以打败这位自负至早生五百年可与吕祖论生死的武夫,新剑神邓太阿,青衣曹长卿,这些个传奇人物,在武帝城,也只是争到一个不败而已,众人便已奉为天人神明,一般高手都不配见到王仙芝,更别提要王老怪双手对敌。那么以人力证天道的王仙芝本人,真要杀人,便是陆地神仙,只要不曾飞升,恐怕在王仙芝面前都悬。

老头儿走到巍峨城门,一同入城的江湖人个个高人风度得没有边际,不是那髦身朱发铁臂虬筋,感觉打个喷嚏都能把人吹飞,便是卓尔不群,身佩神兵利器,好似放个屁都可让整座江湖说是香的。

老头儿与劣马一匹,各自饥肠辘辘,实在是寒碜。关键是这老头儿入城前,故意放慢了步子,让一位大袖华服的妙龄女侠走在前头,一边盯着她左右摇摆风韵摇曳的两瓣挺翘屁股蛋儿,一边掏出一把象牙梳子,梳着自己那一头杂乱如茅草窝的灰白头发,衣衫考究昂贵的貌美女侠既然胆敢独自来武帝城,肯定不是那只会琴棋书画女红的寻常大家闺秀,察觉到身后眼光,她转头一瞪眼,可见到是个牵着匹比骡子还不像话的劣马的糟老头,也就不再计较,冷哼一声便径直入城。

老头儿自顾自说道:“要是俺家公子和温华那小子瞧见了这小娘子,公子该又要骗温华的钱了吧?”

入了城,老头沿着中枢主城道一直前行,直到可以看到那座城中城的墙头,才在路边酒摊坐下,将钱囊里铜钱一股脑儿倒在桌上,咧嘴笑道:“小二,来壶上好黄酒,替俺煮上一煮。”

店小二自恃是武帝城的当地人,从来不看不起那外来武夫,更别提是这样个老家伙,没好气白眼道:“这点铜钱,换一口黄酒都勉强。”

老黄憨憨笑道:“不打紧,一口便一口,赏个碗口小些的碗,也就当作是一碗酒了。”

说完,不理会店小二眼神,抬头望向城头,轻声道:“公子,风紧,可这回老黄不扯呼了。”

轩辕青锋,青锋,真不是一个喜庆的名字啊。

徐凤年与轩辕世家新家主同乘一船驶出龙王江,看架势这娘们是要送到大江才罢休,明面上起码做到尽了地主之谊,牯牛大岗的家主位置还没用她那屁股捂热,这便早早入戏啦?徐凤年倒也不反感她的送行,毕竟这趟离开有些仓促,许多事情没来得及说,或者讲得过于空泛,当下就坐在船头一边吃山楂一边与轩辕青锋往细了说去,轩辕青锋几乎是有求必应,很有当牵线傀儡的觉悟。大概是当年元宵灯市跟温华一起被这泼辣娘们给拾掇得惨了,这会儿见她唯唯喏喏没有违拗的温顺神态,徐凤年还真有点不适应。当年温华虽说挎了柄不伦不类的木剑,练的却是贱术,尤其是跟世子殿下狼狈为奸后,剑法依旧稀里糊涂,贱术已然大成,像过街老鼠被轩辕青锋恶奴撵了半天后,被她踩在地上还嘴硬,说啥也就是老子好男不跟女斗,否则你这体型,老子一只手就能削你十个!那时候还是人生如意的轩辕青锋冷笑着让人放开温华,然后用马鞭把这位木剑游侠从头到脚给削了七八遍,两人被老黄拖走后,徐凤年差点能认出温华,足见轩辕青锋下手有多狠,那以后,温华天天就想着哪天剑道大成扬眉吐气了,一定要去徽山把她打得屁股开出花来,拿木剑啪啪啪往死里打,每次说到这里,温华都会含情脉脉凝视着细皮嫩肉好似女子的徐乞丐,世子殿下给瞧得浑身鸡皮疙瘩。

“那姓温的。”

轩辕青锋明显停顿了一下,约莫本意是附带浪荡子之类的评语,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偶遇的色胚乞丐冷不丁变成了天下最权势藩王的嫡长子,按照常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北凉世子一同做下三滥勾当的年轻男子,想必非富即贵,十有八九在打着弱冠游学的幌子在北凉以外晃荡。于是轩辕青锋询问了一个情理之中的问题,“是一位挂剑游历诸州的世家子?”

徐凤年只是捧腹大笑,没有言语解释。笑够了后,慢悠悠吃着山楂,吐出几粒细核,看似漫不经心问道:“你们徽山有个叫袁庭山的刀客,据说跟你很熟?”

一直站着,故而保持俯视姿势的轩辕青锋语调平静道:“我下山时,已经让客卿洪骠带死士二十余人前往姊妹瀑布围剿袁庭山。”

徐凤年压抑下心中震惊,一脸嬉笑表情啧啧道:“这是纳投名状,向本世子示好吗?”

轩辕青锋冷漠道:“只要殿下一日不曾负徽山,轩辕青锋便一日不负殿下。”

“不愧是父女,说话都一个语气腔调。”徐凤年由衷感慨道,抓了把山楂,略微抬手,想要递给眼前暂时与自己坐一条船上的女子,见她一脸木讷无动于衷,徐凤年也不觉得丢了脸面,丢了颗山楂到嘴里,站起身后眺望江水,视野开阔,天空中灰雁成行,二姐徐渭熊曾说过雁阵当头肯定会是一只南渡北归皆是经验丰富的老雁。怔怔出神间,舒羞从船尾珊珊而来,禀告说是有一筏从徽山渡口紧追不舍,徐凤年走到大船侧面,瞅见竹筏上有一名眼熟男子,正是那牯牛大岗仪门后头在青鸟拿刹那枪下险象环生的采花贼,摇美人扇,以为就能摇出一个天凉好个秋了,这类自诩风流的江湖人士,徐凤年一百个不待见,后来三十余人争相奔赴大雪坪,摆出更换门庭的大阵仗,可惜这些好汉大侠们的马屁都拍到了马蹄上,十来棵立场不定的墙头草当场给世子殿下悬尸仪门。徐凤年见这家伙纠缠不休,也不打算计较,只不过奇怪的是竹筏上除了这名徽山末流客卿,还捎带了个不谙世事的稚童,长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很是讨喜可爱,徐凤年当下就给惊讶到了,敢情如今世道开始流行拖家带口地投奔?

在江湖上靠采花采出名声的男子拼了命划动竹篙,竭力追赶大船,好不容易赶上与大船并肩行驶,大声道:“世子殿下,剑州琅琊郡龙宇轩求见!”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不是见到了吗?你这是带你儿子上歙江钓鱼去?”

龙宇轩估计是被戳中死穴,略显气急败坏,赶忙解释道:“殿下,小的这趟走得急,也不知这古怪孩童是如何上的竹筏,小的跟这孩子根本不认识啊!”

不料那眉清目秀的稚子脆生生喊了一声爹,立即让龙宇轩破功。可怜也算在偌大江湖有些薄名的客卿差点气得吐血,转头望着脚下那一脸天真烂漫的孩子,怒目相向,“爹你大爷啊,你是我爹行不行?!”

孩子哇一下嚎啕大哭起来,两只小手不忘死死攥住龙宇轩袍脚,呜咽凄惨道:“爹,娘死得早,你不能不要我啊!”

龙宇轩差点给气疯了。却也没挪脚,否则以他徽山客卿实力,轻而易举就可以把这小娃娃踹进江水喂了王八。龙宇轩自诩过尽花丛片叶不沾身,与桃花扇绘有的美人们都是一场场露水姻缘,哪来的儿子!真以为这年月当个有品德有境界的采花贼很容易?需要玉树临风与满腹才学不说,除了勾搭那些个被千古奇书《头场雪》魔障了、一心想要与穷书生私奔的小家碧玉,龙宇轩还算轻松,无非是摇摇扇子吟诗作对,可那些个大家闺秀,看你腰带玉佩香囊那些个琐碎零散小件,就能看出你有几斤几两的轻重,想骑马侠客行?乖乖,一匹好马知道得多少银子吗?无底洞啊,世族门阀里的女子,眼高于顶,个个眼神毒辣刁钻得一塌糊涂,要摆豪奢门面的豪客,就得事事一掷千金,龙宇轩这些年花钱如流水,就没能攒下半颗铜钱,上次坑蒙拐骗那位郡守女儿,是一匹塞北良驹紫骝,号称一两紫骝马肉一两金,这一匹马得有多重?得多少银子?囊中羞涩的龙宇轩当然买不起,是好不容易从别州一名声名狼藉的世族子弟借来的!因此龙宇轩每次爱抚那一把把美人桃花扇,最后难免都要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啊。上徽山做了末等客卿,油水不足,当初只是借这柄大伞避雨而已,如今撑伞的几位都死翘翘,大雪坪还真是名副其实,大雪白茫茫死得一干二净。据说连不可一世的老祖宗轩辕大磐都说没就没了,换成了轩辕青锋那小娘们来撑伞,她那双小手能撑多大的伞?龙宇轩见那世子殿下手段着实了得,就铁了心要跟着去北凉逍遥,传言北凉有个胭脂郡,那里的婆娘个个白嫩得能掐出水来。殊不知莫名其妙蹦出一个喊他爹的兔崽子,龙宇轩能不上火?

徐凤年与轩辕青锋有了一个眼神交汇,她摇头轻声道:“每一名客卿徽山都存有秘档,轩辕青锋一字不差记在脑中,不曾记载此人有子女。”

徐凤年对竹筏上的龙宇轩说道:“想要证明不是你儿子,简单,踹下江去,你便可以上船。”

龙宇轩愕然。

徐凤年安静等待下文,若是这人真做出这狠辣勾当,别说老剑神李淳罡可以救下溺水稚童,船上他自己和青鸟都可以做到。至于这采花贼,上不上船已经没有意义?哪怕上了船无也非是一死而已。北凉许以重金名利豢养能人异士何止几十?一座牯牛大岗在江湖上高不可攀,对于北凉这个庞然大物而言,实在不值一提,徽山客卿?丢到北凉王府,能在听潮湖砸出多少水花来?天底下如褚禄山这般及十年如一日狼心狗肺的趣人,真的不多,可褚胖子除了心狠,手段岂是一个采花贼能够媲美,襄樊城那边传来消息,一个姓陆的重瞳儿杀得兴起,给靖安王府折腾得鸡飞狗跳。

只是龙宇轩只是笑道:“与世子殿下就此别过。”

放缓撑筏速度,与大船拉开一段距离后,徐凤年蓦地瞪大眼睛,瞅见那哥们竖起一根中指,然后掉转筏头就掰命往徽山那边逃窜。

轩辕青锋微微侧过头,嘴角翘起。她原本对这龙宇轩相当不顺眼,今日所作所为,反倒确实不失真性情,让她有些刮目相看。原本采花贼龙宇轩声名极差,武功也不出众,她心中自有思量,此人对徽山而言连鸡肋都称不上,她又是女子,天生对龙宇轩所做的行当深恶痛绝,接手牯牛大岗后,本打算施舍几本不入流秘笈,打赏些金银让他卷铺盖滚出徽山,现在则改变了主意。她虽说迫于情势不得不给身边世子为虎作伥,但细枝末节上,有人能给世子殿下添堵,她十分痛快舒心!

徐凤年笑道:“有胆识,该赏。”

轩辕青锋似乎生怕这位心思深沉的世子殿下起了杀心,轻声道:“大船掉头不易,以那竹筏速度马上就可靠岸,此人窜入道教祖庭龙虎山密林,再想搜寻就难了。”

徐凤年却没有言语,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江湖,这个江湖,恐怕是连轩辕青锋无法想象的,没有两袖青蛇剑开天门的剑神,没有曹青衣王明寅,没有天象徽山老祖,更没有儒圣那陆地神仙,甚至连龙宇轩这般当下看来十分蝼蚁的下三滥客卿。有的是老仆跛马,草寇小贼,木剑游侠,外加一个草包乞丐,每日能求个温饱,不亏待肚子就算万事大吉,放个屁要是能带些肉味儿,别他娘尽是那地瓜大蒜味道,那更是万幸。他清晰记得那挎木剑装点寒酸门面的游侠儿,做得一个拿手绝活,是拿山药糯面胡麻油做成的饭食,山药捣烂后焖得软绵,糯面反复揉-搓,用草筛滤过,找个竹笼子蒸好,胡麻油炝锅,添加葱蒜,连炒带捂,他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哪一次不是跟姓温的争抢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狼吞虎咽积攒下来的气力都给打架打没了,完事后两个同龄人便大字型躺在地上,吹牛打屁,不亦乐乎,一起酸溜溜说昨日闹市见到的侠士也就是个花架子,一起流口水前天见到酒楼二楼那位小家碧玉的胸脯,是如何的来势汹汹。姓温的连铁剑青铜剑都买不起,与自己和老黄相遇不打不相识后,牵马饮水都喜欢往人堆里扎去,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既买得起马又养得起马的公子哥,这家伙,死要面子啊。

这也是江湖。

江湖有两座,徐凤年更喜欢有一个个温华在那活蹦乱跳的那一座。

所以徐凤年转头对轩辕青锋微笑道:“麻烦你找到这人,说本世子收他做北凉王府的客卿。”

轩辕青锋皱眉道:“当真?”

徐凤年点头道:“本世子床下说话,一口唾沫一个坑。”

轩辕青锋换船后没有返回牯牛大岗,而是沿龙王江入青龙溪前往龙虎山找寻那名客卿,采花贼倒也不介意做条丧家犬,没了府邸院门需要守护,才活得无拘无束,因此轩辕青锋找到他时,这家伙竟然苦中作乐地逮了只野鸡,跟那稚童面对面架起火堆烤肉,龙宇轩亲眼看到北凉世子所乘大船并未掉头,便有些松懈,再者没有想到轩辕青锋会兴师动众入山追捕,被围住时,既没有英雄气概,也没有摇尾乞怜,只是说请徽山放过好似石头里蹦出来的孩子,轩辕青锋没有绕弯子,把徐凤年的意思大致说了一遍,龙宇轩满心警惕,生怕死要他自投罗网,轩辕青锋见此人这般不爽利,略有不悦,也不撂话便径直离开。龙宇轩其实看到轩辕青锋摆出的阵势就信了七八分,但真正让他下决心去追歙江那条大船的,还是身旁孩子的一句童言无忌:爹,船上姐姐们都抓来做娘亲吧。给龙轩宇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与世子殿下抢娘们啊,哪怕多瞧几眼饱饱眼福都不敢,不过既然有了台阶下,面子上过得去,再不顺水推舟,更待何时?

追上轩辕青锋,她很大度地在龙王江渡口下船,将船借出,龙宇轩与她辞别时,头回对她心悦诚服,许诺以后若是在北凉真能飞黄腾达,定然不忘轩辕小姐引荐恩情。

在歙江里追上那位世子,换船后龙宇轩还是如履薄冰,但那位世子殿下也未客套寒暄,让扈从给他们这对父子安排好住处,这反而让龙宇轩吃了颗天大定心丸,接下来他双脚不出船舱半步,安分守己,生怕世子殿下误以为他又起了采花念头,到时候可就死冤枉了,好不容易由徽山不入流的客卿一跃成为北凉王府座上客,算是鲤鱼跳过了龙门,如果才成天龙便被屠龙,没这么凄凉的乐极生悲。

倒是那小兔崽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老气横秋得一塌糊涂,一觉着无聊便负手走出船舱,不是凭栏望江便是独立船头,摆出各种阅尽人事的沧桑姿势。

这也就罢了,一次见着数位殿下的佳人美眷,走近了那对雌雄莫辩的姐弟,仰起小脑袋,轻轻叹息,一脸失望,再走到一位脸蛋最漂亮的少妇身前,依旧是抬头盯着一个部位,微微点头,最后来到抱白猫的姐姐身边,观峰峦起伏,眼睛一亮,沉声道:“大!善!大善!”

几位女子都哭笑不得,连性子冷淡的靖安王妃裴南苇都被逗乐,慕容梧竹掩嘴娇笑,丝毫不介意这小屁孩讥讽她胸脯斤两不足,鱼幼薇愣了一下,小家伙说了句姐姐我帮你抱白猫你来抱我吧,说着就跳着想去接过武媚娘,却被冷眼旁观的世子殿下一个健步,提起这小王八蛋的后领口,悬在空中,笑骂道揩油揩到本世子的娘们身上,你要不是龙宇轩亲生儿子,谁信!稚童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在空中张牙舞爪。鱼幼薇瞪了世子殿下一眼,妩媚天然。

以后江面上两天,原本以徐凤年为核心筑成的那个等级森严的圈子,在这孩子的捣乱下,无形中融洽了几分,就像一个裱糊匠,把漏风窗户给缝补齐全了,总算有了些暖意。孩子没名没姓,龙宇轩打死都不承认这娃娃是他的崽,鱼幼薇难得童心童趣,见他不知何时养了两只蟋蟀,经常撅屁股趴在船板上看两虫子激烈角斗,便给他取了个小虫子的绰号,船上除了闭关的羊皮裘老头儿一直不曾露面,以及世子殿下对这小色胚没啥好感外,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便是两只宠物畜生,憨态可掬的白猫武媚娘,活泼好动的虎夔菩萨,都不跟这孩子不认生,尤其是武媚娘,经常偷溜出船舱,找到小孩,便一跃而上,扑在他整张小脸蛋上,常有的一幕奇葩景象便是小孩子斗蟋蟀,一只白猫和一头虎夔都安静蹲在一旁观战,徐凤年每次撞到这个,就要轻轻一脚踹在那孩子屁股蛋上,让他摔个狗吃屎才解气,谁让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小色胚每晚都要把船上女子房门敲一个遍,借口千奇百怪。

“慕容姐姐,天冷了,需要小虫子给你暖暖被窝吗?爹说了,年轻小伙子屁股上可以烙饼,等小虫子睡暖和了,姐姐再躺进去,好不好?”

“裴姨,长夜漫漫,小虫子无心睡眠,中秋将近,咱们一同赏个月呗?”

“鱼姐姐,你那儿重,累不累?小虫子善于揉捏按摩,替你解乏,可好?”

“青鸟姐姐,知道你爱穿青衣,今日小虫子特地换了一身青裳,咱们像不像订下娃娃亲的表兄妹?”

耍流氓似乎不行,那小王八蛋伶俐得很,立马转换了路数敲门,“慕容姐姐,你我都是背井离乡的天涯沦落人,难道不应该相互安慰吗?”

“裴姨,听说你擅长手谈,小虫子偷来了棋墩棋盒,白天跟爹学了那啥两招大雪崩外拐定式,私下便自创了内拐式,要不挑灯决战到天明?”

“鱼姐姐,小虫儿帮你找回懒猫武媚娘啦,开个门呗。”

“青鸟姐姐,小虫儿想跟你学枪法!”

这几天龙宇轩过得那是一个心惊胆颤,对这么个开裆裤才没脱去多久的小家伙,打肯定打不下手,可不管是假装怒骂还是循循善诱,这个便宜儿子都是翻白眼,打那更是打不下手,龙宇轩虽说是个采花贼,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要不然在竹筏上也不会没去咬那个带剧毒的诱人鱼饵,而是决然返身。总的说来,名义上是父子,但这个小家伙当个儿子都当出爹的气势了,龙宇轩后来见船上气氛并不凝重,小家伙虽说胡乱折腾,但听说在美人堆里挺吃香,干脆彻底撒手不管,爱咋的咋的去。

船在歙江,但已可看到一座江畔小城,这是剑州边境,再一路向北,一旬路程就可到达那东海武帝城。老剑神李淳罡终于走出船舱,来到船头,徐凤年跟老头儿境界差了太多,瞧不出端倪玄机。龙宇轩终于被世子殿下召见,算是正式被承认在这条船上有一席之地,一番闲谈,徐凤年才知道这名正业是采花贼的原徽山客卿竟是墨家出身,虽说诸子百家中墨门与其余学说宗门一同凋零式微,但春秋之前尚未独尊儒术,当时释门佛教还未由西东来,敬神明鬼的墨家可是能与道家一较高下的,可惜后来没有佛道两教那般圆滑,直接与崛起大势不可挡的儒家正面冲突,几大立教宗义格格不入,最终一败涂地,但墨门代代相传的领袖,矩子,一直被誉作人间鬼神,仍是高高在上的神秘人物,而龙宇轩便拜在上任矩子门下,是三十六名亲传弟子之一,至于为何被逐出宗门,龙宇轩语焉不详,徐凤年也懒得刨根问底,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经一块遮羞布?

江湖人与士子一般无二,大多死心眼,打人是恩怨,打脸却是死仇。

临岸,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凤年望见一名佩剑女子,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嗖一下就躲进船舱,竟然是不敢下船了。

船上那些个北凉以外才与世子殿下相遇的人物,都以为遇上了灭顶之灾,要不然以北凉世子的跋扈和家底,会如此胆小怕事?

龙宇轩小心翼翼望着那名登船行来的女子,震惊畏惧之余还有些好奇,这年轻娘们相貌平平,瞧着不是凶神恶煞啊,天底下有能让新主子都忌惮的女侠?

龙宇轩出于行业本能,就想着是不是世子殿下做了那拔卵不认人的勾当,被相好的给找上门来了?

可是,殿下身边美人个个风华绝代,眼光再差也不至于寻了眼前这位偷吃吧?

就在龙宇轩百思不得其解时,那位女侠上船后冷笑道:“徐凤年!怎的,敢去武帝城,就不敢见我了?”

江湖是什么,是一张珠帘,女子便是那些珍珠,串出了恩怨情仇,串成了江湖。

而登船这位被龙宇轩误以为女侠的女子,无疑是江湖上那颗最璀璨的珠子,几乎不用后缀“之一”二字。

她相貌虽只是中人姿色,却秀气孤禀,幼时便与堪舆家一同走遍北凉,绘制地理形势图,后来进入上阴学宫,同时师从道德林王祭酒与兵家大师,以诗文称雄,尤其是首创十九道棋盘,天下霸响,棋风平和见韬略,说来奇怪,她与人下棋,极少出现那等让观局者倍感晴天霹雳的妙手,既无诡谲,也无煞气,几乎手手皆是坚实平稳,看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往往才入中盘时便有了毫无破绽的完胜气魄,以字观人,她自然是称不上美人,可若说以棋观人,她无疑是黄三甲不出便天下无双的存在。棋盘上以理服人,棋盘以外她也不乏做出许多以力服人的举动,她那柄佩剑可不是一件花哨摆饰。她在上阴学宫削取头颅,这是写意湖上任稷下学士,那位春秋魔头黄龙士都不曾做过的壮举。当今文坛士林对这名年轻女子毁誉参半,唯独没有谁说她是庸人。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对草包世子来说,连徐骁都敢拿扫帚追着打,之所以这趟出行忌惮着她,还是因为心里有鬼,搁在以前,讲道理讲不过二姐徐渭熊,那就撒泼耍赖,惹恼了她,大多也能得过且过,只是这次十有八九要掉一层皮才行,徐渭熊对他好好万人敌的兵法不碰,庙堂纵横捭阖学问不学,偏偏去提刀做那莽夫本就十分反感,加上徐凤年涉险前往那武帝城,当然更是生气,君子不立危墙,不是君子更应该如此,原本是先去江南道看望大姐徐脂虎还是去上阴学宫找二姐,五五之间,按照行程,若是想节省时间,顺序应当是上阴学宫龙虎山武帝城最后归途中经过湖亭郡,可正是顾忌二姐心思,才绕了许多弯子,如徐脂虎所说,还得掂量二姐肯定计较先去江南道后去学宫的那点小心眼,真心命苦。

船就那么大,能让已是砧板上待宰活鱼的世子殿下躲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横竖是一剁,徐凤年不等徐渭熊入船舱搜人,自己便挤出笑脸小跑出来,二话不说,先抱住二姐不给她拿剑鞘揍人的机会,谄媚喊了一声姐,心中牢记一事,得喊姐而不能是二姐,嬉皮笑脸说道:“怎么来剑州了,这跟那死气沉沉的上阴学宫可隔得有点远。”

慕容雄雌面面相觑,便是那每逢大事颇有城府心机的慕容桐皇都给这一幕弄懵了。

被搂住的徐渭熊也不挣扎,平淡说道:“怕你进了武帝城,不小心就连皮带骨头给人一锅煮熟了。就只好先在这里守株待兔,这是私。公,则是学宫三年一度的学识考核,其中堪舆一项定在剑州以北的地肺山,考究望气相地点穴寻龙的本事,王祭酒喝酒误事,便由我代行考官一职。”

徐凤年撇头望去江岸,才看到站着一大拨襦衫士子模样的读书人,年轻者尚未及冠,年长者也已花甲古稀,大多各自背负一只笨重书箱,极少有人锦衣华服,却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古话,便是徐凤年这种最恨读书人附庸风雅的无良草包也讨厌不起来。他半点不奇怪二姐以学子身份承担稷上先生职责,二姐学问渊博庞杂,融会贯通,辞采蔚然,不管是正统经义道德文章还是那些被误解的旁门左道与奇巧淫技,都涉猎颇深,尤其是这堪舆,曾著有《望龙经批注校补》与《琢玉斧峦头歌括》,精妙入微,通篇无一字故作晦涩艰深,因她喜好挂古剑负青笈游历山川,故而被心悦诚服的风水师们誉为徐青囊或者青乌先生。徐凤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怔怔凝视着风尘仆仆的二姐,半响不说话,只是帮她额角一缕青丝捋顺到耳后。

二姐雅洁大气,徐家子女中以她最有大将风度,但徐渭熊的钻牛角更著称于世,曾有文坛高贤写了传世名篇,其中有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这一佳句,广为流传,被南北士林倍为推崇,到了上阴学宫评点天下诗文的徐渭熊这里,却落得个不顾细谨何以行千里不辞小让何以称大礼的评语,那位既是诗坛巨擘又是棋诏高手北方名士气不过,写信至上阴学宫,言辞锋利,徐渭熊不加理睬,老头便一气接连写了八封书信,说是书信,其实性质与檄文无异,最后还千里南行,要与徐渭熊在十九道上一较高低,徐渭熊也不多说,应战前提出一个赌注,若是她执黑十局连胜不败,老头儿便要封笔,后者自信棋力名列前茅,欣然应诺,结果毫无悬念,连输十场,老学究灰溜溜回到了北方,密信恳求这位十九先生莫要与世人说那赌注一事,然后继续在北边首屈一指的大书院里授课讲学。徐渭熊倒也厚道,没有大肆渲染,只是回信时写了三句:人而无信,不死何为?言行相悖,一只老贼!教甚书文,误人子弟。

老头气得吐血,重病不起,这学宫赌棋一事才水落石出,文坛自然是腹诽这女子得理不饶人,至于天下棋士,猛然惊觉遍数徐渭熊与人对局,执黑必然不败!虽说座子制本就限制执白先手的优势,但若说如徐渭熊这般对局盘数早早破百,并且皆是与当时棋坛大家手谈相争,还能执黑不败,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些事是大事,徐凤年更知道一些琐碎小事,二姐有洁癖,并且闺房中任何一物都摆设讲究,几乎到了死板僵硬的地步,一瓶一笔一砚一椅一榻一炉一书,等等,十几年如一日不曾变更位置丝毫。年幼时,顽劣的徐凤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偷溜进二姐房间,悄悄挪动一些不易瞧见的小物什,无一例外每次总能让徐渭熊找到蛛丝马迹,然后就找到徐凤年往死里揪耳朵,自恃皮糙肉厚的徐凤年乐此不疲玩耍了很多年。

印象中,徐渭熊的衣衫朴素归朴素,但干净得很,从来也不会像今天这般尘土醒目,可见她这一趟走得有多急。

这般姐弟相逢的脉脉温情场景,结果被一个色胆包天的小屁孩给搅浑了,“姑娘,抱抱!”

徐渭熊低头看去,是一个眉目灵气的稚童,她只是这一瞥,还没有开口说话,那小虫子就缩了缩脖子,约莫察言观色是这孩子从娘胎里带来的本事,立即跑了,躲在捧白猫的鱼姐姐身后,探出一小颗脑袋偷窥,武媚娘与他亲昵,跳出鱼幼薇双峰间那个天下英雄的温柔冢,结果被心情不好的孩子一巴掌扇到地上,武媚娘也不生气,拿头颅摩挲着这孩子的裤管,让把它养得白白胖胖却连抱都不肯抱的世子殿下火冒三丈。徐渭熊是第一次见到老剑神李淳罡,羊皮裘老头儿在那打哈欠,精神萎靡不振,丝毫没有因为她是北凉郡主或者是徐青囊便刮目相看,徐渭熊却是执晚辈礼,毕恭毕敬作揖说道:“徐渭熊见过李先生。先生大雪坪剑来二字,振聋发聩。”

先生,大家,世子,这三个词汇在春秋大定以后便泛滥成灾,如同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路边随便一只阿猫阿狗,都可以在互相吹捧中弄一顶大帽子往自己脑门上扣,可要从徐渭熊嘴里说出,份量就结实到不能再结实了,在天下读书人视作圣地的上阴学宫,能被她称呼先生的,连两位授业恩师与大祭酒都没这份耳福,只有一名寂寂无名的目盲琴师。显然徐渭熊有这般郑重其事,是发自肺腑敬佩老剑神,并非是李淳罡的剑仙成就,而是跌出陆地神仙后再入此境的大毅力,若只是一名剑仙,与徐渭熊来说,不过是手中剑更锋利一些手段更能杀人一些的剑术莽夫,与世何益?

老头儿打量了一番徐渭熊,摇头道:“资质比不得姜丫头。”

徐渭熊平静道:“晚辈习剑,只为强身健体。”

李淳罡不客气教训道:“可惜了一柄好剑。在你手上,不得酣畅鸣。”

徐渭熊微笑道:“晚辈只会些剑术,比不得李先生的剑道。若是先生武帝城一行缺趁手兵器,徐渭熊可以送此剑于先生。”

徐凤年怒道:“不行!”

徐渭熊皱了皱眉头。

徐凤年马上笑眯眯道:“我这边不缺剑。”

李淳罡都不乐意搭理这世子殿下,对行事果决的徐渭熊说道:“剑是好剑,可知你养剑功夫用得极深,只晓得剑术一说,过谦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好。老夫既不是道德君子,也非那见不得别人好的小人,不赠也不抢,再者如今有剑无剑,对老夫而言,已彻底无碍。徐渭熊,你也不需试探老夫,老夫既然答应徐骁保证这小子不缺胳膊少腿地回北凉,不管是东海,还是京城,只要徐小子敢去,老夫就能保证让他活着离开。”

徐渭熊从不如女子般弯腰施福,而是再如男子作揖,轻声道:“谢过李先生一诺。”

李淳罡一脸无奈,啧啧道:“本来听说姜丫头被你欺负得可怜,还想与你见面后替那闺女找回些场子,现在你这两次作揖,老夫实在没那个脸皮出手了。”

徐渭熊平静微笑,真正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缓缓道:“实不相瞒,自古婆媳姑嫂多不合,不见得那些婆婆嫂子便都是恶人,无非是想让入门女子多惦念自家夫君的好,徐渭熊一直将姜泥当弟媳妇看待,只是她性子活泼,我们姐弟的娘亲又去世得早,便只好由我来当恶人。不过徐渭熊得知曹长卿接走了姜泥,早知如此,那些年便不做这恶人了。”

于平静地,起波澜惊雷。

李淳罡愣了愣,伸出大拇指,罕见称赞道:“徐骁生了你,比生徐小子这无赖货,来得有福气。”

徐渭熊对于李淳罡的夸赞,并无异样,看着徐凤年问道:“船上有无饭食?为了在路上堵住你,我赶得有些急,耽误了午饭,算起来你欠了那帮人一顿。【/文字首发”

徐凤年点头道:“这个没问题,船里储有许多刚捕捞上来的河鲜。”

才说完,青鸟便去吩咐厨子伙夫劳作起来。徐渭熊转身下船把二十来号稷下学士带上甲板,这些老少不一的士子似乎有些拘谨,只有少数几个兵家学子才主动上前与世子殿下打招呼。家争鸣的盛况早已不存,时下帝国鼎盛,诸多学说却是难掩万马齐喑的颓势,唯有上阴学宫苦苦支撑,大庇天下寒士,为后世留读书种子,可惜学宫是私学,就财力而言,远比不得有帝王公卿倾囊相赠的国子监来得阔绰,春秋时学宫尚有豪阀世族资助,如今一个个朱门高墙都变作断壁残垣,是愈发拮据落魄了,故而除去精研历朝历代战事的兵家子弟,大多稷上先生和稷下学士都对北凉徐家天生恶感。

午饭时,徐凤年和二姐徐渭熊有意避开众人,开了个小灶,徐凤年狼吞虎咽,徐渭熊细嚼慢咽,两种性格泾渭分明,徐凤年知道她吃饭时候不爱说话,就自顾自打开书箱,看到几袋子土壤,探手捏了捏,嗅了嗅,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放入嘴中尝了尝,震惊问道:“这龙砂是那座道教洞天福地地肺山挖来的?是龙砂不假,可味道与姚简老哥说的不太一样啊。怎么感觉路数有点不正?”

世子殿下少年时代经常与二姐和龙士姚简一起去北凉山脉寻龙点穴,耳濡目染,对于风水也知道些皮毛,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徐凤年没那几十年如一日才能辛苦打熬出来的本事,但基本的辨认龙脉走势,还算马马虎虎,看一条龙怎样出身剥换行走以及开帐过峡,再到束气入首结穴,这些都能勉强认个七七八八,挖龙砂其实与农夫挖冬笋是一个道理,考验的无非是经验与窍门,徐渭熊是此道大家,徐凤年也就只能误打误撞才有收获,不过到手了的龙砂质地品相如何,还是有些眼力劲儿的,箱内龙砂有大小六七袋,大多已经结印册焚烧,徐凤年拿起品尝的那一袋,还拿黄符丹字的三个印结封存,“三清统御”“八重冰梅”“出云鞍马”,确认无疑,是出自二姐徐渭熊之手,因为这结印册极有讲究,丹符规章,必须与出土人生辰八字相符,再者任何一龙砂出土都绝非小事,不管是道门龙士还是青囊师地理家,都不可擅取龙砂,尤其是江山一统后朝廷明令任何龙砂出土都要崇玄署与钦天监两大批文允许,但近二十年内没有任何一次获准的先例,徐渭熊此举无疑与朝廷法律悖逆,只不过徐凤年懒得在意这种细枝末节,只是好奇地肺山自古便是凝聚气运的洞天之冠,如何出得了恶龙?须知洞天福地的排名,连道庭龙虎山都要比地肺山差了无数个名次,只不过数百年来地肺山一直是个没有大真人结茅修道的不治之地,屈指算来,自前朝封山起,已有五百年。

徐渭熊放下筷子,轻声叹息道:“此行考核稷下学士的望气功夫,不过是个幌子。地肺山新近出了恶龙,王祭酒推算出与地肺山一脉相承的龙虎山有关,只是被天师赵丹坪压下,钦天监才没有向朝廷发难。”

徐凤年闻言脸色阴晴不定,咬牙道:“肯定是那赵黄巢偷天换日的歹毒手段!姐,要真是如我所猜,这事情钦天监根本不敢管!”

徐渭熊一脸疑惑。

徐凤年笑了笑,起身道:“来来来,姐,帮你洗个头,一边洗一边说。”

徐渭熊没有拒绝,徐凤年就让门外青鸟端来一盆热水和一块玉胰子,贫寒人家洗头都是用廉价粗糙的皂角,富贵人家则要讲究许多,胰子中加以研磨的珍珠粉,便称作玉胰子,徐凤年握着二姐柔顺青丝,眼神温暖,柔声道:“在匡庐山有一晚,我似梦非梦,见着了娘亲,娘亲挟白蟒而来,庇佑我这不争气的儿子。那看着仅是个中年道士的赵黄巢,嘴上说是在龙虎山修行,十有**是京城那位的老祖宗,乘坐黑龙出窍神游,排场摆得无法无天,说是要替天行道。恰巧前些天在徽山大雪坪一个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入了儒圣境界,我便拐弯抹角跟老剑神问了些天人的规矩,知道道门里的长生大真人,自行凝运,不可轻易出世干扰俗世运转,赵黄巢那一手,多少有点不合道教的道理,这道人肯定是将天人出窍的后遗症转嫁去了无主之山的地肺山,否则就等于跟龙虎山天师府结下梁子,而且动静太大,也不符合他当缩头乌龟的行事作风。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北凉明摆着不会吃饱了撑着去造反,这赵黄巢担心什么?”

徐渭熊平静道:“当然是担心他们赵家没办法江山永固。”

徐凤年嗤笑道:“哪个朝代能传承不绝千万世?口口声声天子万岁皇后千岁,又有谁真活到万岁千岁的。淡吃萝卜咸操心!”

徐凤年阴沉道:“以这道士的境界,不飞升不是站着茅坑不拉屎吗?也就是在龙虎山,要是在北凉,非要拉去一万铁骑把这只老王八碾成齑粉。”

徐渭熊歪着脑袋,嘴角勾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道:“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且不说那天人境界的道人能否被杀掉,就说你现在指挥得动一万铁骑?别说一万,就说一千,你行吗?”

洗完头,徐凤年拿起丝巾轻轻擦拭徐渭熊的头发,两人坐下,世子殿下好人做到底,帮她梳理青丝,对于二姐的挖苦嘲笑,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无赖德行,嘿嘿笑道:“跟陈芝豹典雄畜这些英雄好汉借兵,当然是自找没趣,可这不还有褚胖子嘛,实在不行,跟袁左宗姚老哥借去。”

徐渭熊似笑非笑问道:“你确定袁左宗和姚简会借你?不怕徐骁军法处置?要知道咱们北凉不论亲疏,只要违了军规,都得按律行事,当杀则杀,当刑则刑。”

徐凤年还是没个正形的模样,“姚老哥是认死理的脾气,还真不好说,但袁左宗的话,真有急事,这一千两千的兵力,费些嘴皮唾沫,指不定还真能被我借到手。”

徐渭熊问道:“你确定?”

徐凤年点头道:“确定。”

徐渭熊接过紫檀梳子,轻声笑道:“你才和袁左宗喝了几次酒,就以为交情好到这地步了?要知道袁左宗的眼睛里最揉不得沙子,以他跟褚禄山同为徐骁义子却势如水火就看得出来,你这膏粱子弟的纨绔架子,自信能入袁白熊的法眼?”

徐凤年撇撇嘴道:“信不信随你。”

徐渭熊啧啧说着反话:“你竟然没在龙虎山大打出手,真是让人失望。”

徐凤年摇头道:“动静不算小了,对了,那个靠读书读出一个陆地神仙的轩辕敬城有些修身心得,对我目前而言用处不大,看了等于没看,回头你拿去。还有一本《道德禁雷咒》被我给偷偷捡来了,你也拿去琢磨琢磨,他娘的轩辕敬城在大雪坪上引来天雷无数,那阵仗,一点不比当个将军领着几千铁骑来得逊色了,这一路我查了许多道教炼气经典,感觉都没有这本《道德禁雷咒》来得脚踏实地,《酆都敕鬼咒》与龙虎山二十四阶里的《洞渊神咒经》好像都偏向玄乎,神神叨叨的,不太实用,我研究了半个月都没能看出怎么去咒山山崩咒水水开,这禁雷咒,倒真是像按照书上记载修行到了极致,可以如轩辕敬城那般借天象发天威,只可惜我练刀,不在这条路上,姐,你反正无所不通,这禁雷咒还是你拿去吧?对了,我在龙虎山跟老天师赵希抟研究符将红甲云纹符的时候顺便查过,炼气成咒好像最早就出自上阴学宫所在的那块上古蛮夷之地,指不定学宫里就会有你需要的孤本典籍,再者按照禁雷咒纲领,我帮你从龙虎山顺手牵羊了几本雷部密,大概就是些接引雷部天将兼其神武的口诀,本来以老天师的说法,龙虎山历任飞升真人,都会留下精髓口诀在龙池显现,可惜这些宝贝我没本事帮你偷来,还有,那头雌虎夔,昵称菩萨,叫金刚的那只我已经送给黄蛮儿了,菩萨送你,要不然你成天在那座走哪儿都是满嘴仁义道德学宫,想想都怪无聊的……”

世子殿下絮絮叨叨个没尽头。

徐渭熊打断徐凤年的碎碎念,笑道:“好东西都给我了,你自个儿怎么办?”

徐凤年愣了一下,笑着指了指腰间双刀,理所当然道:“我要那些身外物有啥用,有春雷绣冬就足够了。”

徐凤年见二姐默不作声,知道她不喜自己练刀做那匹夫之勇的武夫,就转移话题,问道:“今天亲眼看到上阴学宫大名鼎鼎的稷下学士,才知道貌似也有很多穷光蛋啊?”

徐渭熊微笑道:“士子负笈游学,游侠挂剑游历,是时下两大风气,前者起始于张老夫子周游列国。只是苦了那些明明已经家道败落的贫寒士族,为了脸面,还是很讲究在继承人及冠后负笈出行,为此不惜东拼西凑,你想啊,文弱士子出行,好说歹说最不济也有几百里路程,总得有个伺候衣食住行的书童,加上一个熟悉世道人情的老仆,这三人开销,还不得让小门户的家族绞尽脑汁?所以一些其实早已与寒族无异的士族门第,所谓的负笈游学,不敢奢望行万里路,无非是在一州内多走几个郡,尽量拜访几个名士高人,与他们喝喝茶论论道,也就是完事。许多读书人所在的家族,为了能够进入上阴学宫,不惜败光了家产,我这次地肺山一行,队伍里就有个在学宫外呆了十八年才得以通过考核的稷下学士,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平日里教授他学问的稷上先生们,大半都比他年轻,为了攒钱多买几本圣贤书,一年到头就只吃馒头咸菜,所以上阴学宫也不是你原先设想的那般一无是处,能够进入上阴学宫,不问道德,只说才学,都是不差的。”

徐渭熊伸出双手捏住徐凤年脸颊,扯了扯,笑道:“好像两次游历,都让你受益匪浅。我想着是不是劝你再去一趟北莽。”

徐凤年呆滞道:“姐,你真是这么想的?”

徐渭熊加重力道,道:“既然拦不住你练刀,再者好像你练刀也不光是练出个四肢发达,我再拦着就说不过去了。不过事先说好,既然你要练刀,最差也得练出一个陆地神仙吧?都好几百年没谁做到这一步了。”

徐凤年苦着脸,含糊不清道:“姐,你练剑咋不练出个剑仙?”

徐渭熊松开手,眯眼笑道:“姐是女子嘛,打打杀杀,不淑女。”

徐凤年无奈道:“姐,你真讲道理。”

徐渭熊起身道:“走了,既然下定决心不拦着你练刀,也就不拦着你去武帝城了,你自己小心些便是。”

徐凤年与二姐一起走出船舱,恰好有一个穷酸老书生在附近凭栏望江,喃喃自语:“我这只丧家犬也有乡愁啊。”

看无广告,全文字无错首发小说,-/文字首发,您的最佳选择!

世子殿下凑巧听闻老学子的自言自语,不加理睬。

春秋八国子民无数,哪个丧国人不是丧家犬?

与那自嘲一条老犬的稷下学士擦身而过时,眼角余光瞥见老头子明显有些神情急促,见世子殿下没有歇脚的意图,赶忙侧过身,作出眺望江水的深沉姿势,忧国忧民得很,继续说道:“我朝贞元以前,庙堂之争是柱国之争,是替先皇打下江山的文武勋臣,各自代替身后的抱团势力进行勾心斗角,争的是一个利字,其中八国遗孤侥幸得以占据一席,自永徽年间起始,首辅张巨鹿开始掌握权柄,经过十几年的大鱼吞小鱼,小鱼吃虾米,八国英才或主动或被迫,逐渐摒弃樊篱,融入朝堂,文武界限模糊,转为两大士子集团的南北交锋,南方相对势弱,却有燕敕广陵两王撑腰,尤其在永徽元年至永徽四年短短四年间,以庶族出身的吏部尚书赵右龄为首,南方寒族王雄贵、元虢、韩林等陆续获得拔擢,得以掌握各部实权,与江南士子集团相辅相成,声势大涨,不遗余力争一个字,名!可文武与地域的名利之争只是表面,终究逃不出皇帝陛下的制衡术,纵观这二十余年,朝中人物各领风骚,唯有孤立北凉的徐大将军才能免俗,其可贵之处在于远离庙堂纷争,不争,便是最大的争,委实厉害。历朝历代的明君,必然忌讳重臣握权,朝臣掌国,我刘文豹与那些纵横家不同,看待王朝兴衰,并不着手于各个帝王英明昏聩,而是另辟蹊径,由权相入手,贤相兴国,奸相误国,刘文豹窃以为不出五年,本朝第一人张巨鹿便要……”

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刘文豹才说到酣畅要紧处,本想卖一个关子,钓起听众胃口才一语惊人,不曾想稍稍转头,就跟当头泼了一大盆凉水般目瞪口呆,那世子殿下竟然早没身影了,这番临时起意却精心帷幄的毛遂自荐算是白搭了。

丧家犬刘文豹哀叹一声,难免心灰意冷,他出身旧南唐的一个没落士族,如徐渭熊所说,属于哪类负笈游学都出不了一郡的寒士,年轻时候还总惦念着娘亲说自己出生前梦中被一豹咬住手掌,故而取名文豹,年幼便立志要封侯入相,只是当时南唐覆灭前只重门荫,刘文豹年轻时尤为自负,便前往上阴学宫求学,务求一鸣惊人天下知,殊不知要想进入学宫何其难,盘缠耗尽,归途漫漫,时值战火纷飞,一个穷书生如何返乡?又有何颜面返乡?他便立誓不衣锦绝不还乡,不料一晃眼便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荣华富贵仍是遥不可及,学宫里一些才学惊艳的同门学子,仅论年龄几乎可以做刘文豹的孙子,刘老头早年的雄心壮志便如眼前这一江水,随着时光,缓流东海不复回呐,只是今日偶遇北凉世子,本希冀着富贵险中求,奈何世子殿下根本就没兴趣去听这位老学子唠叨,倒也在情理之中,以那殿下王侯家世,若说有人将腹中才华以斤两贩卖于他,这些年恐怕不止几百上千斤了吧?我刘文豹一个无名小卒,算得了什么东西?

江风并不算凛冽,刘文豹伸手揉了揉枯树一般的褶皱皮肤,喃喃失神道:“是该回家看一看了,便是一路乞讨,也要死在家乡,落叶归根。”

徐渭熊见徐凤年脚步不停地离开,到了船头才轻声笑问道:“你就不好奇这位老学士肚子里是否真有些千金难买的韬略?”

徐凤年嬉笑道:“这姓刘的老头儿不是说思乡吗,我若瞧上了眼,捎带去北凉,他牛年马月才能返乡?”

徐渭熊叹气道:“刘文豹的家乡早已改头换面,所在家族也凋零得七七八八,爹娘妻儿也都死于战火和疾病,哪怕回去也没谁记得他这么个离家三十年的老人。”

徐凤年皱眉问道:“这老头有真才实学?”

徐渭熊淡然道:“学宫内的稷上先生们都认为刘文豹杂学而不精,并不看好。”

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别人怎么看我懒的管,姐你就说你怎么看待这老头儿的吧,要你觉得可用,大不了我让他去北凉混饭吃,最不济总能捞个油水足的小吏当当,好过在上阴学宫受气,老大不小的人了,以他刚才的殷勤,分明是读书读出了心眼活泛,相信面子什么的没那么看重。”

徐渭熊笑道:“我其实也不看好刘文豹。”

徐凤年白眼道:“这算怎么回事,那让他老老实实在上阴学宫呆着一边凉快去,本世子既没那气吞江山制霸天下的勃勃野心,也没礼贤下士千金买骨的矫情作派,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书生,在上阴学宫混了这么多年都没混出头,到了北凉也是浪费口粮,万一惹了麻烦,指不定就要被兵痞们一刀剁了脑袋,何苦来哉。”

徐渭熊摇头道:“但是方才刘文豹那番言语,有些意思。”

徐凤年嗤笑道:“连我这种不学无术的都听得出是高谈阔论了,动辄张巨鹿赵右龄,要不就是首辅尚书帝王相国,高到不能再高了,比这江水还没个边际,光说这些有屁用。”

刚才一路身形稍后的徐渭熊眨眼道:“有意思的在于刘文豹尚未来得及点睛的东西,可惜你走得快了,否则他接下来十有八九会说皇帝陛下在近几年,要扶植出一个各方面能与张巨鹿的心腹,事实上如刘文豹所猜,确实已是八九不离十,你可知门下省新近设有两名起居郎,负责记录监督皇帝的言行举止?这个设在天子身侧的位置比较大小黄门还要清贵超然,两位马上就要大红大紫的天子近臣,身份就如刘文豹所说南北之争,一位来自魏阀,是北方首屈一指的世族,另一名祖上是东越寒族,一直名不见经传,只知求学于北圣张家,但据可靠消息,这位而立之年的起居郎深得皇帝器重信赖,若说官场轨迹,极有可能与张巨鹿当年如出一辙,再打熬几年,兴许就是此人翻云覆雨的时机。要知道这桩秘事便是许多朝中重臣都灯下黑,没能瞧出端倪,而刘文豹一个远离庙堂的书生,却能以史书断后事,殊为不易。你若不信,可以把刘文豹喊来一问。”

徐凤年摆手道:“别,二姐你料事如神,小时候打赌就没一次赢你的。”

徐渭熊眯眼笑了笑。

徐凤年立马没骨气纠正道:“姐!”

不曾想徐渭熊轻声道:“以后喊二姐就二姐吧,不与她争这个了。”

徐凤年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见好就收,小声问道:“既然老头儿还是有点能耐,那该怎么处置,丢北凉去?”

徐渭熊略作思量,道:“不急于一时,等你从北莽回来再作决定。若是三言两语就让你亲自出面拉拢,刘文豹这几十年磨去的心气,就又得爬上头了。你那急躁性子,不会有好脾气去打磨谁的。”

徐凤年一脸委屈道:“姐,这话可就太不讲理了。”

徐渭熊转移话题,直视徐凤年说道:“跟你要个人。”

徐凤年微愣,随即说道:“你说。”

徐渭熊笑容玩味道:“鱼玄机。”

徐凤年眉头皱起,“鱼幼薇的父亲虽说是从上阴学宫走出去的春秋名士,可你要他女儿有什么用?”

徐渭熊一如既往的蛮横作风,“不给?”

徐凤年腆着脸笑道:“借你行不行,记得还我?”

徐渭熊毫不犹豫道:“本就是借,否则我向你要一个女子有何用?她若仅是花魁鱼幼薇,过于暴殄天物。”

徐凤年纳闷道:“都国破家亡了,就算是鱼玄机能在上阴学宫折腾出什么花头?”

徐渭熊开门见山道:“要想钓出千年王八万年龟,你给出的鱼饵总得化点心思。”

徐凤年满腹狐疑好奇,忍不住追问道:“姐,你给说道说道。”

徐渭熊摇头笑而不语。

徐凤年马上拿出杀手锏,扯着徐渭熊袖子撒泼耍赖,约莫是她拗不过这世子殿下的孩子气,徐渭熊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一直想跟一个老前辈下局棋,是时候落子了。”

徐凤年哦了一声,不再刨根问底,知道不管如何不舍,她终归是要分别,无奈道:“姐,要不我还是去了东海武帝城后再去学宫探望你吧?”

徐渭熊平淡道:“不许。”

徐凤年正要说话,她已经把话说死,“这件事没的商量。”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柔声道:“那这艘船你拿去用,走水路总比陆路要舒服轻巧,省得颠簸劳苦,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徐渭熊也不客气,点了点头。

徐凤年去找鱼幼薇,从头到尾,从言语说起到分道扬镳,抱一只白猫的腴美女子都没有与世子殿下说话,徐凤年上岸乘上神骏白马,回头看去,与她与不知胖了多少斤的那只武媚娘遥遥相望,徐凤年悄悄叹息,她眼中看不出是丝毫欣喜还是哀伤,这一别,就是最少几年无法再见,若非二姐徐渭熊开口,徐凤年绝不会让她留在上阴学宫,似乎她的爹娘便葬在那儿,当初世子殿下三年游历回到北凉,假若迟几天,她好像说过就要去学宫为双亲守墓,不再踏上江湖。徐凤年坐在马上,轻轻勒了勒马缰,调转马头,沿着道路驱马缓行。记得当年还是纨绔中的纨绔时,与不是什么鱼玄机的鱼花魁说文解字,她说愁字应该作离人心上秋去解,徐凤年抬头望了望天色,嘀咕了一声:“真是个适合满肚子狗屁乡愁离愁的好时节啊。”

岸边那个色心不死的小虫子朝大船喊道:“鱼姐姐鱼姐姐,等我长大了就去迎娶你,一言为定啊!”

捡了便宜老爹当当的龙宇轩嘴角抽搐,提着小屁孩的后领往回扯,跃上一匹马,父子同乘,要不是那孩子实在调皮捣蛋,本是一幅挺其乐融融的画面。

除了这对父子,世子殿下与舒羞杨青风两名扈从都是骑马,靖安王妃裴和南苇慕容姐弟分开乘坐两辆马车,老剑神与青鸟做那马夫。

这支人数不多的队伍一路行往东北。

起先世子殿下除了抓紧时间向羊皮裘李老头讨教武学,还会得闲抽个空去车厢,与笼中雀的裴王妃手谈几局,后来临近沿海那座名动天下的孤城,便独自骑马,开始沉默寡言,慕容姐弟原本生平头回见到浩瀚无边汪洋大海的兴奋劲头,都被附带着消磨殆尽,慕容桐皇还好,慕容梧竹性子柔弱,不擅长掩饰情绪,她与世子殿下相逢以来,对这位俊逸潇洒的公子哥好感异常,尤其是大雪坪一役后,正是世子殿下亲手替她们姐弟搬去心头大石,明眼人都确定只要世子玩笑一句以身相许,她估摸着也就羞赧地半推半就了。一路行来,总是偷偷摸摸掀开帘子,看那背影多于看海。世上伤病千百种,情伤病入膏肓,心病无药可就。慕容桐皇对此出奇没有任何斥责,颇有顺其自然的意思。

到了。

抬头可见武帝城巍峨外城墙。

骏马通灵,不需徐凤年勒绳,就自己停下马蹄。

这位北凉的世子殿下没有看那城墙,而是转头看着东海海面怔怔出神。

等了许久,青鸟轻声问道:“公子,咱们不进城吗?”

徐凤年轻声道:“进城。”

一马当先。

武帝城本就是独立于王朝外的一座孤城,因此这里的城门守卫很大程度上只是摆设,进城无需任何路引,除非是一些犯了武帝城禁令不得入内的武夫,才会被阻挡下来,其余甭管是贩夫走卒还是王公卿相,一律一视同仁,乘马行走入城也好,便是蹦跳或者爬着进城也罢,都无所谓,当然武帝城自王仙芝担任城主以来,从未有过摆出开门迎客的阵仗,哪怕当年一统春秋的天子入城,那天下第二也不曾走出内城相迎。舒羞和杨青风皆是第一次踏足武帝城,饶是两人见惯江湖风雨,由城外走入城门洞中的阴影中,心中仍是觉得沉重非凡,天下城池无数,百年以来,二十年一次武评,唯有这座城门,几乎走进走出过所有的十大高手,当今立于武道鳌头的风流人物,倒骑毛驴拎桃花枝的邓太阿走过,青衣官子曹长卿走过,他们都与此时舒羞杨青风身边的江湖人士一样,要穿过这道城门,沿着中轴上的主道,去面对那座内城城头。

那里有个姓王的怪物,自称天下第二,屹立不倒。

前两年,好像有个名号叫剑九黄的西蜀剑客,背着剑匣也走过,而且是第二次,可惜不出意外,只是总计两次徒劳地留下六柄名剑,最后连命都没能带出城,就那样坐着,死在了那城头。

徐凤年下马,牵马而行。

走了一段路程,瞧见路边一个酒摊子,犹豫了一下,坐下后,跟酒摊伙计说道:“有酒吗?”

“有有有,咱卖酒的,咋会没酒,天南地北的好酒咱这儿都应有尽有!”

眼神毒辣的店老板见这位公子哥鲜衣骏马,气态不俗,心想来了只大肥羊,让一直觉得光拿铜钱不肯出力的店小二滚一边去,亲自上阵先自卖自夸了一通,小跑了几步来到年轻公子身前,见菜下碟谄媚笑道:“这位公子,竹叶青,梁州老窖,剑南春,金陵大曲,都有,想喝啥?”

公子哥微笑道:“黄酒呢?”

店老板犹豫了一下,这黄酒有倒是有,可卖不出高价钱,不管如何往死里宰肥羊都宰不出太大油水,正想着劝说眼前年轻人换那些更耗费银子的名酒,可公子哥只是撇头望向内城头,不容反驳说道:“就黄酒好了。”

酒摊老板眼珠子滴溜一转,笑道:“听口音,这位公子哥是北凉那边来的吧?黄酒好啊,实不相瞒,咱这黄酒在城里是百年的老字号了,虽说一壶酒二十两银子,贵是贵了点,可一分银子一分货,绝对值啊!对了,公子可知前些年那场城头江湖皆知的比试?乖乖,咱是实诚人,也不说什么百年一遇,可十年一遇绝没半点水分,姓黄的老剑客与城主比拼前,就在咱这摊子上喝了好些黄酒,直夸咱酒地道,没白掏那二十两银子!这名剑客,可了不得,天下十大名剑,他一人就占了六把,公子你自己说,那姓黄的剑客一身本事能弱了去?是不是这个理?唉,可惜这位剑侠黄酒在咱这摊子还是喝少了,古话说喝酒壮胆,嘿,要是再来一壶,指不定就不小心使出剑仙的本事啦……”

年轻公子只是听着酒摊子老板唾沫四溅的唠叨,并不言语。

没有下车的青衣婢女紧抿起嘴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张嘴打扰公子。

羊皮裘老头儿则是在闭着眼打瞌睡。

年轻公子终于说话:“给我拿一壶酒,两个碗。”

店老板愣了愣,还是照办,心里琢磨虽说这名公子哥家仆带了不少,可都没谁坐下啊,要两个碗作甚?

端来黄酒和酒碗,一壶本钱不到一两银子却狮子大开口二十两的酒老板心情极好,破天荒想要亲自给这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倒酒,窃喜的同时,心中难免嘀咕这外边来的游侠就是容易糊弄。

被痛宰了一次的公子似乎根本不介意那酒钱,平静道:“我自己倒酒好了。”

酒摊子老板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乐呵呵道:“咱清楚记得那老剑侠当年就是坐在公子右手边位置,就是同一张桌子!”

公子嗯了一声。

倒了两碗黄酒,其中一碗放在右侧桌面,都倒满了,端起身前那一碗喝了口,抬头微笑道:“那背剑匣的老头是缺了两门牙吧?”

酒摊子老板想了想,点头,有些忐忑。难不成这位北凉公子哥与那姓黄的剑道高手还是相识不成,若万一是真的,这还没在手上捂热的二十两银子可就他娘的烫手了。

公子笑了,缓缓说道:“还有,那缺门牙的老头儿肯定没二十两银子付给老板你,撑死了也就是倒出所有铜钱,买个一碗半碗的黄酒,节省着喝,对不对?”

被说破真相的酒摊子老板彻底慌了,脸色僵硬,虽说武帝城里头的百姓再平民百姓,天生有一股子不可言喻的优越感,看待外头来的江湖人士都习惯性斜眼去瞧,可这种优越感也有个限度,这天底下在哪讨生计混饭吃不都得掂量自己斤两去待人接物?越是市井小户人家,就越精明计较,没点见风使舵的眼力劲儿,哪能让别人心甘情愿从口袋里掏出银子铜钱出来?酒摊子老板虽说是只平日里最喜欢指点江山的老麻雀,见多了所谓的高人高手,可那也只是嘴皮功夫,反正说了骂了吹了捧了谁都管不着,如果不小心撞上了铁板,耽误了挣钱,终归是不美。

好在那年轻公子并没跟他计较谎言,自顾自喝着酒。这让酒摊子老板如释重负,再也不敢夸夸其谈,去柜子后边站着,小心翼翼猜测这名年轻人是何方神圣。

他盯着公子哥腰间所悬长短双刀,啧啧,难得一见的好刀。

莫非真是很有来头的北凉世家子?

可没听说北凉那边有出名的江湖门派和武学家族啊,自打上一辈的枪仙王绣死了以后,北凉就完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高手了。那贫苦地儿,也就北凉三十万铁骑最吓人,读书人,游侠什么的,据说都很一般,没谁出彩的。

两辆马车的帘子都已经掀起,慕容桐皇和慕容梧竹都望着那沉默的世子殿下,只觉得有些看不懂。

靖安王妃裴南苇见识过许多这名世子殿下的不同脸孔,唯独没有见过此时此地的徐凤年,不言不语,不笑不悲,竟是让人觉得莫名的揪心,就像是一个犯错的孩子。

孩子?

裴南苇嘴角冷笑,孩子能活着从襄樊城外芦苇荡走出?能让牯牛大岗翻天覆地?能让龙虎山赵丹坪从京城赶回天师府?

可是,他为何摆了两个碗,喝那一壶廉价的黄酒?

一壶酒,酒壶本就不大,所幸碗也小,但满打满算也就倒五碗,喝去三碗以后,除去右手边桌上那碗酒,年轻公子也只剩下最后一碗了。

碗碰碗,还是一饮而尽。

在酒摊子老板眼中有些神神道道的年轻人眯起眼,似乎喝得很尽兴,微醉微醺,呢喃道:“老黄,那时候跟你唠嗑,我问你什么叫高手气派,你说什么来着?”

“对了,是能让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的高手,你说能有这等本事的家伙,才算真的高手,你还说武帝城那位啊,王老怪物,算算岁数,约莫着该有这本领了,可你明明知道王老怪快是仙人了,那你还来这讨打干啥?你他~娘的不总说咱们行走江湖,打不过就跑,风紧就扯呼吗?”

不知何时,羊皮裘李老头下了马车,走近酒摊子,径直坐下,骂道:“徐小子,废什么话,没胆子就夹着尾巴滚蛋,在这里连累老夫也丢人现眼?”

酒摊子被那脏老头的大大咧咧给吓了一跳,十分奇怪这缺胳膊老马夫怎的连半点尊卑都不懂。

更奇怪的是那年轻公子也不生气,只是轻轻说道:“要不然?”

羊皮裘老头瞥了眼那座插满天下武夫兵器的城头,冷笑道:“好心提醒你一句,不管你行何事,老夫都答应过徐骁保你不死。”

那公子,拿手指点了点城头,模糊可见有一只紫黑匣子,笑道:“我也不想做什么大事,以我的那点斤两,大事我也做不来,就想端着这碗酒去那里看一看。”

酒摊子老板下意识翻了个大白眼,这外来人就是外来人,半点规矩不懂,还不知天高地厚,城头岂是寻常人可以上去的,差不多整整甲子时光,多少想要硬闯上城头,都给打落下来?他在这儿做了十来年生意,也见过一些不知死活想要直接飘向城头的所谓高手,无一例外都没好下场,都是腾空跃起不到五六丈,就惹来内城高人出手,一个个跟没了风的风筝般摔死在墙根下,死得不能再死。剑神邓太阿与曹青衣身手如何?江湖地位如何?传闻前些年挑战城主,不一样得照着规矩去武楼一层层打上去?

在酒摊子老板眼中不堪入目的独臂糟老头洒然笑道:“这有何难?”

只见得那年轻公子听到以后,缓缓起身,端起那碗酒,转头对青鸟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

裴南苇瞪大那双秋水眸子,匪夷所思,这家伙疯了不成?连她这种江湖以外的女子都知道内城杵着一位天下第二啊。

这一日,纷纷攘攘的武帝城主城道上,所有武帝城访客与城内百姓都见到毕生难忘的一幕,一名俊逸公子,端碗而行,朗声道:“王仙芝,敢问何为九天之云下垂,何为四海之水皆立?!”

这一句话以雄浑内力激荡出声,响彻半座城池。

紧接着,据后来好事者估算该有起码一千九百柄的剑,同时出鞘冲天,齐齐空悬于天幕。

而这番雄奇瑰丽的异象,缘于一名孤寂江湖太多太多年的独臂老头一句话:“王仙芝!李淳罡来访东海,借这满城剑,与你一战!”

江湖委实太大了,哪怕有仙人往江湖里砸下一座泰山,溅起巨大水花,但十年百年以后,也就没了涟漪。

所以身在江湖的江湖人士,大多都比较健忘,人生最多不过百年,七十便是古来稀。李淳罡成名太早,年纪轻轻便独占鳌头,三十岁便几近天下无敌,举目望去,谁与争锋?这位曾经老剑神成名早,落幕得也早,败给同辈王仙芝以后,木马牛被折,就少有传闻流入江湖,久而久之,随着知己与红颜相继化作黄土,当代江湖,便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古董,提起李淳罡,印象也模糊不清,何况是那些青壮年龄的江湖人?

对这些人而言,且不去说老而弥坚的王仙芝,仅论天下剑道,道门里头龙虎山齐仙侠与武当王小屏交相辉映,只不过比起一身仙气的邓太阿,仍是逊色较多,江湖更迭,不变的是剑士永远是江湖上最多的,如同过江之鲫鲤,密密麻麻,而邓太阿无疑是如今江湖心目中唯一的剑神,偏偏这位剑神不喜佩剑,也算一桩咄咄怪事。

用剑的输给了用刀用枪的,大可以放言我输了咋的,你们用刀用枪的,拎出最拔尖的高手,谁能打得过不用剑的邓剑神?江湖传言这位邓剑神生得虎背熊腰,

可以幻化出三头六臂,行囊里藏有一只不大的黄梨木剑匣,装有袖珍小剑十余柄,以吴家剑冢秘术养育得通灵如活物,饥则食肉,渴则饮血,十分玄妙,出匣以后无需气机驾驭,便可自行割取项上头颅,可惜这等出神入化的剑仙手笔,世间唯有武帝城城主一人见识,没法子,江湖再大,对邓剑神而言,当真是有资格目无余子。

武帝城中将近两千剑出鞘,在空中悬挂出一道惊世骇俗的剑幕。

城门外一头疲态毕露的老毛驴踩踏着蹄子,缓慢入城,一名书童装扮的少年倒骑驴,腰间挂着剑鞘,剑已不见,一脸懊恼悔恨,低头对一名牵驴子的中年男子说道:“老爷,我这剑可是好不容易才攒下铜钱碎银买来的,那李淳罡说好了是借城中剑,凭啥连我这把也不放过啊?我们这不还没到武帝城嘛!老爷你也是,眼睁睁看着剑飞出鞘,都不帮我拦下来,这事儿传出去多丢人,到时候老爷你的面子搁哪里去?”

中年男子相貌平平,只不过习惯性嘴角翘起,看上去就像始终在笑,顺带着那张不出众的脸庞也柔和温醇起来,他手里拎着一枝不知何处摘来的桃花,手指轻轻旋转,抬头看着少年那张苦瓜脸,微笑打趣道:“面子不就搁在自己脸上吗?”

那当书童仆役的少年架子倒是不小,自个儿骑驴,让老爷牵驴步行也就罢了,还让那老爷背着行囊书箱,听到自家老爷调侃,先是瞪眼,随即泄气,忧心忡忡问道:“这李淳罡说好了是借剑,可不会借了不还吧?”

男子笑道:“李老前辈要是不打起来,只是做个样子,我估计你也够呛,你想啊,差不多两千把剑没了驾驭,稀里哗啦都从天上掉下来,胡乱丢了一地,到时候你认得出来那一把是你的?就算你认得出来,那么多豪侠剑客都去疯抢,加上一些浑水摸鱼顺手牵羊的,就你这小身板,抢得回来?想要物归原主,你就烧高香吧!再说这还算好的,万一真跟王老头打起来,这一千九百柄剑,可就要十去八九了,那你把剑资质一般,根本经不起王老头随手一挥。不过我看啊,这次李老前辈借剑,借得好,省得你小子买了剑就没心思给我打杂,你摸良心说说看,这些日子,烧菜做饭可有以往一半心思?”

确切来说是剑童的少年气呼呼道:“就老爷你话最多,开个头就要没完没了,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粗布麻衣的中年男子不愧是脾气好到没脾气的境界了,笑呵呵道:“好好好,我闭嘴。”

说是剑童却从没给老爷背过剑的少年叹息道:“老爷,跟你说个事呗?”

牵驴入了城,站在主道望向内城城头的男子笑眯眯道:“李老前辈和王老头要神仙打架,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剑童退而求次,嘿嘿道:“要不老爷你趁乱给我捡回来十七八柄剑?反正老爷你是捡剑,又不是偷不是抢,有啥关系!”

男子会心一笑道:“瞧瞧,刚还说我这面子往哪里搁,我如果两肩膀扛着十几柄剑在大街上跑,就有面子啦?”

剑童心死如灰,哭丧着脸道:“跟在老爷身边,整整六百多个做牛做马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积攒下十七两碎银子,都花在买剑上了,早知道打死都不来这狗屁武帝城了,狗屁倒灶!”

男子见少年隐约有泫然泪下的迹象,头疼道:“行了行了,回头没人的时候我帮你捡把好剑便是。”

少年脸孔骤变,灿烂嘻笑道:“老爷,你累不累,我帮你背书箱好了。”

男子气笑道:“德性。给你背书箱,累的还不是驴子,还不如我自己累些。”

剑童咧了咧嘴,抬头望向城中上空的阴沉沉剑幕,神情恍惚,轻声问道:“老爷,你说这场架要真打起来,谁赢面大一些?”

男子笑了笑,漫不经心道:“除非往死里打,否则这场架赢面还是王老头大很多。”

剑童撇了撇嘴角,白眼道:“这李淳罡也太没用了,只会折腾出这种吓唬人的场面,岂不是绣花枕头?”

男子露出罕见的凝重神情,沉声道:“三禄,不许对李老前辈不敬!”

少年见老爷生气,终于不敢大放阙词,乖乖哦了一声。但随即一脸不甘心打抱不平道:“那王老头也就是狗坐狗粪堆自个儿称王称霸,要是老爷你出全力,一准儿把他打得爹娘都不认识。”

男子哑然失笑,摇头道:“这辈子都不指望了。”

与老爷相处一直不讲究身份的剑童似乎是怒其不争,赌气地使劲哼哼哼。

男子不以为意,略微失神道:“你们这些孩子,自然不懂何谓天不生李淳罡,剑道万古长如夜。五百年来,天才剑士无数,最终却只有这位老前辈剑道修为直追吕祖啊。至于我,杀人兴许侥幸强过李老前辈,但也是略胜一筹,可论剑道修为,却是差了许多。”

剑童只捡好听的入耳,眉开眼笑道:“练剑不就是为了打架杀人嘛。”

男子笑道:“你倒是想得通透。”

骑在驴上的少年剑童摆足了高人气势。

男子停下旋转桃花枝的小动作,惊奇地咦了一声,笑道:“来了!你小子眼福不错,这场架还真打起来了,没有雷声大雨点小。”

内城阁楼传来一阵声如洪钟的嗓音,“请李淳罡出城,与王某入海一战!”

武帝城无数人不约而同抬头,一道魁梧白影如一颗彗星,由阁楼顶轰向东海海面。

一千九百剑,剑尖瞬间直指东海,有一人跃上当头一剑,御剑前往东海。

当世最强一战!

当两道身影出城入海,武帝城经过短暂的死寂,然后瞬间爆发出海浪般的喧闹,不管是城内百姓还是外地豪侠,都一股脑涌出城外,若是能在城上空俯瞰下去,四门附近仿佛汇聚出四道洪流,接着其中三道转折,浩浩荡荡杀向东海畔,一些性子急躁并且武艺不俗的江湖人士顾不得龟速行走,直接在城中飞檐走壁,跃出城头,这幅数百人一同兔起鹘落的壮观场景,确实罕见。

才半盏茶功夫,足足塞下十来万人的武帝城便巷空阔冷落,出奇得冷清安静,毕竟那自称李淳罡的独臂老头儿,别的不说,一手御剑一千八的仙人本领,做不得假。

再者王仙芝坐镇武帝城已逾半百年,不管是剑神邓太阿还是曹官子,都不曾让他出城一战,用屁股想都知道,这位名声虽早已过气的羊皮裘老头儿,却是个相当霸道的角色,如此可遇不可求的巅峰一战,选择来访武帝城或者定居的江湖人,谁不眼馋得厉害?错过了,得悔青肠子一辈子。

原本人声鼎沸的熙攘主道,瞬间走得一干二净,连那酒摊老板与两店小二都撒脚跑了出去,只剩下世子殿下一行人迫于职责所在,只能留在原地,舒羞心痒归心痒,但入武帝城,如履薄冰,何况当下盛况是那世子殿下与老剑神两人联手造就,已是位于漩涡中心,便更不敢随大流出城看戏,万一世子殿下出了纰漏,北凉王不好拿艺高胆粗的李淳罡开刀,拿她舒羞杀鸡儆猴,舒羞就是想一命抵一命都是奢望,下场注定生不如死。

面瘫木讷的杨青风斜瞥了一眼舒羞,继而继续望向内城头,不动声色,内城中央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宛如东越皇帝因为身边一位断袖词伶那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而耗尽大半国库立起的通天阁。那天下第二正是从此冲射而出,“坠入”东海,约战李淳罡于那碧海潮生的冥濛汪洋。杨青风脸色如常,其实心神激荡不输舒羞,只要是一名武夫,谁不为李淳罡那借满城剑的仙人手笔与豪迈气概所倾倒?再者那两位老前辈的恩怨,几乎是贯穿整座江湖的一条大主线,自打李淳罡出了北凉,鬼门关上一袖劈江两百丈,襄樊城外败退吴家剑冠,大雪坪成就剑仙境界,莫不是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今日一战铺垫?

小虫子趁便宜老爹目瞪口呆的时候,挣扎着跳下高头大马,大概是脚力孱弱的缘故,摔了一个狗吃屎,起身后拍拍尘土,就去酒摊自顾自拣选了几瓶好酒,坐下后自顾自自饮自乐,很是老气横秋,总算良心发现,朝捞了个客卿当的采花贼老爹招招手,笑道:“老爹,喝酒喝酒,不要钱。”

龙宇轩哪有心情喝酒,生怕世子殿下和老剑神李淳罡都交代在武帝城,他这北凉客卿被堵在城内,还不是五马分尸或者踩成肉泥的下场啊。龙宇轩没下马,倒是一名逆流入城的牵驴男子闻到酒香,挑了张远离顽劣小孩的桌子,也去翻箱倒柜拿了几壶酒,不过没忘记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子摆在桌上,坐驴上的少年剑童唉声叹气,跳下驴背,小心警惕地盯着那一帮陌路人,是很古怪的搭档,脸色如雪的死鬼男子,马夫是一位清秀的青衣姐姐,还有那位骑在马上的婶婶,胸口双峰可真高啊,都要破衣而出了,看得少不经事的剑童一阵心跳,尤其是舒羞与他递送了一个妩媚秋波后,少年更是脸色涨红脖子粗,呼吸絮乱,这个名不副实的剑童别扭转过头,不敢与那位婶婶对视,身边喝酒的老爷经常提醒,行走江湖有忌讳,老道尼姑,天真稚童,与美艳女子,这三种人,沾碰不得,道行不够,就有可能阴沟里翻船,被老爷取名三禄的少年低头后,偷偷心想那位婶婶好看是好看,可惜年纪大了些,也不似作风正经的大家闺秀,他可不怎么喜欢,饱饱眼福也就差不多。

正当少年惋惜时,惊鸿一瞥,瞧见了马车上透过帘子的一张容颜,瞬间呆呆怔住,美人透珠帘。

三禄如遭雷击,慢悠悠喝酒的中年男子见到剑童失魂落魄,洒然一笑,顺着少年呆滞视线望去,是一张雌雄莫辩的绝美脸庞,小子眼光不错,要说三禄是垂涎美色才如此,倒是冤枉了这小子,那帘子后头的小女子好看是好看,可比起前不久在洛神园见到的陈姓女子,还是差了些,也没见到三禄如此魂不守舍,躲在帘子后头的女子似乎是恼怒三禄的直溜溜眼神,轻轻皱眉,松开帘子,不再相见。三禄缓缓回过神,满心满腹的自惭形秽,看得男子一阵好笑,莫不是真喜欢上了?男子对这些男女情爱一窍不通,也就谈不上如何去替三禄解开心结,顺其自然就是了。

采花贼龙宇轩见到主仆二人后,就一直悬着心思,有人骑驴不奇怪,可驴子加桃花枝再加武帝城,就不容小觑了,虽说新剑神邓太阿横空出世后,因为他喜好拎一枝桃花悠游武林,引发许多盲目崇拜剑神风采的江湖男女有事没事就去照葫芦画瓢,导致一些个老派江湖人士十分反感,想象一下,每逢桃花盛开时,走大街上,十个佩剑游侠女侠就有三四个提着桃枝逛荡,成何体统?不嫌腻味?这跟当年官子曹长卿引发青衫浪潮是一个道理,那会儿可谓是满城尽穿青衣衫,风靡大江南北,论人气高下,十大高手中,位列前三甲的王仙芝邓太阿曹长卿,能把后边七位甩开十条大街。龙宇轩自然没机会目睹剑神邓太阿的真容,也知道江湖上不是随便哪个骑驴拎桃花的便是剑神,可眼前这位神情温和的男子,瞅着不像普通人,神华内敛,气态不俗,龙轩宇如临大敌,见小虫子不知天高地厚在那边灌酒,犹豫了一下,下马小心翼翼坐在这孩子身边,将这兔崽子与那主仆二人隔开。

武帝城空落落的主道上,世子殿下始终端酒前行。

墙根下并排站着六位名动天下的武帝城武奴,武奴共计有十二,皆是输给王仙芝后必须生生世世做奴的昔年江湖顶尖高手,剑士四名,刀客三名,枪法宗师一名,拳术宗师两名,琴师一人,棋士一位。

武帝城出动一半武奴立于城墙下,想必不会是那殷勤待客的手段,而是要让那白马出凉州的世子殿下知难而退。武帝城从来没有国法,只有王仙芝立下的城规,在这里,皇帝老儿王侯公卿说话都不管用。无论是谁都得按照规矩来,除非你拳头够硬,硬到连陆地神仙王仙芝都要正视的程度。

剑童三禄数次偷敲那马车帘子,都没再能见到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只好喝酒壮胆,没话找话轻声问道:“老爷,那个公子哥是谁,口气和胆子也忒大了,敢挑衅王老头,现在李淳罡出城去了,他该怎么走上城头?六位接近一品境界的武奴,还不得随便把他打成猪头?”

低头喝酒的男子眯起眼,望着那名年轻人的背影,依稀有几分当年的熟悉气息,神情恍惚道:“他啊,马虎是个远亲,按辈分来算,得喊我一声舅舅吧。”

剑童当场震惊,“老爷,三禄自打认识你,你就没怎么说起过家世,要不今天给说说看?”

男子想了想,端着碗悬在空中,终于笑道:“我当年在某地练剑时,他娘亲,也就是远房表姐,曾对我有一饭之恩,有救命之恩,也有授业之恩。这趟带你来武帝城,是还那份恩情的。”

少年直来直往说道:“老爷,可不是我说你,照你这说法,这恩情大了去了,你咋个还法?加上你们俩还沾亲带故的,你要是出手小气了,我都看不下去!以后看我还给不给你烧水做饭!”

男子调侃道:“你那点心思我会不知道?还不是觉着那公子哥跟你一见钟情的姑娘有关系,想借我的出手去做好事?你啊,这叫慷他人之慨,否则以你吝啬小气的性子,十棍子下去都打不出半个铜钱。”

剑童恼羞成怒,不再理会这个言辞刻薄的老爷,眼角余光却是投向马车,生怕那位姑娘听了去,对他产生不佳印象。

男子轻声感慨道:“吴素离开吴家剑冢前,与我在剑山一别,我曾许诺一事。后来她为了徐瘸子孤身入皇城,我当时没来得及跟上,以至于她落下病根,我愧疚至今。”

说话间,男子弯腰从书箱中取出一名黄梨木匣,手指一抹,轻缓推开,露出十二柄长短不一却都玲珑袖珍的小剑,小剑颜色迥异。

在有所动作前,模样十分人畜无害的男子转头对两辆马车微笑说道:“在下邓太阿,习剑时欠下王妃吴素一事,今日先行偿还一半。希望各位不要阻拦。”

龙宇轩一口酒喷出嘴,使劲咳嗽。

吓得脸色发白。

“与王妃入世救人剑不同,邓太阿练剑从来只为杀人,也不与俗人庸人示匣中十二剑,这次破例出六剑。”

没心没肺的小虫子破天荒露出凝重神情。

青衣更是握紧刹那枪,丝毫没有因为这名自称邓太阿男子的友善姿态而掉以轻心。

舒羞杨青风面面相觑。

慕容桐皇再度掀起帘子,瞪大眼眸,紧皱眉头。

离剑神邓太阿最近的少年剑童心生豪气,神采奕奕。

一时间,附近所有人都摒住呼吸。

世间有几人有幸亲眼见到自诩杀人冠绝天下的桃花剑神出剑杀人?

黄梨剑匣整齐排列十二剑,最长不过中指,最短才及拇指。

只见当下江湖风头远胜老剑神李淳罡的剑道第一人,微微一笑,伸出一根食指,朝左手第一柄赤红小剑的剑柄,轻轻一弹,平静道:“玄甲。”

小剑跳入空中,轻微凝滞后,朝城头激射而去。

邓太阿再伸出中指,双指并敲,“青梅,竹马。”

两剑灵气活泼地蹦入空中,再度飞去。

最后一次是三指。

“春水,朝露,桃花。”

小剑匣恰好空去一半。

连靖安王妃都被这传奇色彩浓重如墨的男子给挑起好奇与畏惧,随着他的手势,与舒羞杨青风龙宇轩几人一起望向城墙下。

唯有小虫子和青鸟始终盯着那个并不起眼的黄色剑匣。

张目远望的众人根本不知道,这名男子才弹指出剑跳出匣,几乎一瞬间,六柄小剑便已返回剑匣两尺上空,缓缓落下。

等到邓太阿盖上黄梨木匣子,众人才后知后觉,看到六名武奴好似被一物洞穿头颅,迸出六道血柱,六具尸体撞向城墙,最终缓慢地瘫软倒地。

这时,弹指飞剑杀人的邓太阿起身,却没有动那只装载十二柄价值连城飞剑的黄色盒子,对那轻轻摇头的小虫子微笑说道:“邓太阿恭贺赵老神仙返璞归真,逍遥陆地。麻烦老天师将这只盒子交给世子殿下,就说邓太阿的飞剑杀人术尽在此盒中。”

小虫子愁眉苦脸叹气道:“你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你这是逼着王仙芝跟李淳罡死磕呐?要是李淳罡输了,徐凤年如何走得出武帝城?你送不送十二飞剑又有何意义?”

邓太阿拿起桃花枝,牵过驴子,笑道:“老神仙,这与邓太阿没关系了。”

小虫子白眼无奈道:“现在的江湖,贫道是真看不懂了。”

采花贼龙宇轩的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

没了阻碍,世子殿下顺利走上城头,走近了那只紫檀剑匣,盘膝坐下,将那碗酒搁在眼前,望向东海。

兴许是那武帝城老怪物知晓了城内波澜,动了真怒,海面顿时搅乱掀翻。

老匹夫真要教那东海之水皆立?

徐凤年眺望江面,海浪愈演愈烈,下垂剑幕如黑云压城,突然咧嘴笑道:“风紧扯呼了!老黄,等从北莽那边活着回来,再来看你。”

这一日,除去百年江湖两代剑神在武帝城出手,还有一件事情轰动天下。

武当山年轻掌教,骑鹤下山。

齐仙侠那般不苟言笑的一个龙虎道人,结果到了武当山,呆久了,也被洪洗象给祸害得不轻,不是被拉壮丁去给宫观修修补补,便是砍柴烧炭搭建竹楼,期间难免与武当上几代道人都有磕磕碰碰,起先武当小字辈的道童都没个好脸色,后来见这位龙虎山来的,虽说常年板着脸跟欠了他几万贯钱似的,可心地不坏,加上年轻师叔祖兼掌教与这人以礼相待,再者道童们听说这家伙剑法跟六师叔祖不相伯仲,胆大一些的,就鼓起勇气跟他问些飞剑法门,那姓齐的倒也豪气,没啥门户之见,有问必答,到后来,一大群仰慕剑仙风采与江湖风云的道童都跟在屁股后头唧唧喳喳,呱噪个不停,齐仙侠所居住的冷僻竹屋无形中也热闹了许多,与金科玉律不计其数的道庭龙虎山不同,武当山没太多讲究,齐仙侠本以为会很不适应,不料不说那些顽劣单纯的道童,便是几位骑牛的几位师兄,陈繇宋知命俞兴瑞等人,都有不咸不淡的往来。

齐仙侠不知不觉便少了几分与骑牛的争强斗胜的初衷,沉静下心思,在武当山练剑习道。

间隙偶尔会去主峰峰顶太虚宫欣赏日出日落,眺望而去,东西南北四面七十二峰峦,如莲瓣拱卫主峰,一同呈现出俯首称臣的朝拜姿态,每次吐纳完毕,收回视线,齐仙侠都会情不自禁望向那柄货真价实是吕祖遗物的仙剑,悬挂在大庚角檐下,对于五百年不世出的吕祖,齐仙侠自幼便崇敬得很,否则也不至于一心修行剑道,追求那飞剑取千里以外首级的剑术极致,道门里剑分道剑法剑两种,自古以来便是尊道剑轻法剑,简单而言道剑斩七情六欲,法剑斩妖除魔斩不平事,前者于修道飞升百利而无一害,后者却不可避免地沾染因果,曾有龙虎山天师便因此而遭遇罕见天劫,几乎当场兵解,若非龙虎山当机立断以折损数棵龙池气运莲做代价,后果不堪设想,齐仙侠走法剑一途,龙虎山并非没有异议和惋惜。

今日是玉京尊神真武大帝的诞辰日,上山烧香的香客络绎不绝,说来奇怪,自骑牛的接任掌教以来,虽说没有上任掌教王重楼那种一指断江的神仙事迹,而且这姓洪的连一次下山都不曾有过,但武当山的香火却是愈来愈旺,齐仙侠经常听同门白煜讲解气运,略懂一二,在主峰观云望霞,需知这武当屹立于大陆西北,而天下气运向来是由西往东而去,一如滚滚江水奔流到海,但这段时日,连齐仙侠这个望气的门外汉,尚且隐约可见云海滔滔翻涌,层层叠叠汇聚在七十二峰外,只是不知何时何日会厚积薄发。所幸齐仙侠向来不愿杞人忧天,玄武是否当兴,龙虎能否长荣,谁是真正的道教祖庭,谁被朝廷敕封君王恩赏,对他而言,都不重要,齐仙侠蓦地心神一跳,瞪大眼睛,抬头朝那柄已不出鞘整整五百年的仙剑望去。

这把自吕祖羽化登仙后沉寂半千年的古剑,竟然颤鸣如龙。

七十二峰云海沸腾,最终宛如七十二条白龙游向主峰。

数百只黄鹤翱翔盘旋。

因真武大帝诞辰而蜂拥入山的浩荡香客几乎同时抬头,去看望这幅异象,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真武大帝显灵,数万名心怀畏惧的香客齐齐跪拜于地,世间寻常百姓,你与他们说圣人经典,玄妙道德,艰深佛法,往往益处不大用处不多,他们往往是见了浅近明显的东西才喜欢才害怕,一如升斗小民见到那些痞子无赖手里的刀枪棍棒,或者是官老爷的锦绣补服和八抬大轿。故而佛教便有十八地狱,吓得人战战兢兢,道门则有种种真人仙人的救世济民,这些东西,士子高人往往不屑言谈,对市井巷弄的老百姓来说却是最能震慑人心。北斗主死,真武大帝坐镇武当,敕令北方,鼎盛时,南方都会有无数香客前来武当烧香祈福,如今武当声望式微,但多数北地百姓心中仍是相当虔诚信赖,尤其是这头顶漫天云海翻滚,黄鹤齐鸣,谁不敬若神明显圣?

正在经楼找寻一部典籍的陈繇踉跄跑到窗口,颤颤巍巍推开窗户,老泪纵横,嘴唇颤抖道:“王师兄,小师弟成了!”

山中炼丹的宋知命顾不得一鼎炉被凡人视作仙物的丹药,扑通一声跪下去,磕头道:“武当三十六弟子宋知命,恭迎祖师爷!”

在东海寻觅到一名骨骼清奇闭关弟子的俞兴瑞,正坐蒲台上传授那名弟子内功心法,抚掌大笑,笑出了眼泪,激动万分道:“李玉釜,你掌教师叔终于要下山了!”

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长流。其中最长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犹如神助,低端被掀起拉直,通向毗邻那座唯有一名年轻道人修习天道的小莲花峰,瀑布如一条白练横贯长空,数万香客见到此景,仿佛置身仙境,更加寂静无声,偌大一座武当山,几乎落针可闻。水起作桥为谁横?齐仙侠亲眼见到古剑连鞘飞出太虚宫,尾随其后,沿着悬挂两峰峰顶水桥奔掠向小莲花峰,看到骑牛的怔怔靠着龟驼碑,喃喃自语:“今日解签,宜下江南。”

那柄仙人古剑围绕着年轻掌教飞旋,如同故友重逢,欢快雀跃。

心神激荡的齐仙侠喝声问道:“洪洗象,你到底是谁?!为何吕祖佩剑与你灵犀相通!”

骑牛的年轻师叔祖置若罔闻,神情怔怔,掐指再算,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朝齐仙侠微微一笑,缓缓起身后伸手抚摸那柄停滞悬空的古剑,手指一抹,三尺青峰清亮如水,剑鞘分离,轻声道:“你去江南,你去龙虎。我随后就到。”

剑鞘往龙虎山而去,剑身朝江南而飞。

古剑先行“下山”。

一身朴素道袍的洪洗象拍了拍尘土,骑上一只体型巨大的黄鹤,望向江南。

江南好,最好是红衣。

齐仙侠抬头遥望黄鹤远去,惊骇道:“吕祖?!”

齐仙侠原本被震撼得无以复加,便瞧见那黄鹤去而复还,不再骑牛改成骑鹤的家伙匆忙跳下,一脸尴尬笑道:“先去与几位师兄打声招呼才好离山。对了,齐兄,最近时日那些道童的科业,就麻烦你代劳了。”

性子刻板的齐仙侠都忍不住想爆粗口,啥玩意的仙人啊!

幼年上山便从未走出过那道玄武当兴牌坊的新任掌教,被世子殿下骂做胆小鬼的年轻道士,总算是有那胆子下山了。天生奇景,道人骑黄鹤远去。

黄鹤于云间穿梭,掠过西北雄城鱼龙关,气势雄浑,关城锁阴边陲,防线绵延,重叠构造防守之势,壁垒森严,是帝国漠北咽喉之一,有军伍士卒登城远眺,不知是谁第一眼敲见那只黄鹤,似乎还有一人坐于鹤背?有人?还真有一人!这个消息立即疯传开来,边关将士都涌上城头制高点,果真看到一名道士模样的仙人乘鹤东行,这座西北雄关顿时炸开,当黄鹤在头顶呼啸而过,众人痴痴抬头,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天人的天上逍遥。

中原繁华地,有黄鹤楼矗立于大江畔,翼角嶙峋,气势豪迈。曾有诗仙留有传世名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相传五百年前,关西逸人吕洞玄修道两百年,终证仙位,立誓世间有一不平事便不愿上升天庭,以诗剑酒悠游人间,曾驾鹤过此楼,引来紫气东升,楼内墙壁上写有各朝各代名诗佳句三百余,以那首黄鹤登魁。今日有一场盛大诗会在楼上召开,中原士子们正酒兴与诗兴勃发,猛地听说有一只神异黄鹤自西向东而飞,都来到外廊观看,近了,才猛然惊觉有仙人坐于其上,不输当年吕祖风采!一位位文人骚客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世间当真有陆地神仙?

五百年前乘鹤去,五百年后驾鹤归。

烟波浩渺,黄鹤当空掠过黄鹤楼,一名老士子呆呆说道:“我辈目睹此景,不枉此生。”

江南。

旧人旧景旧曾谙。

秋风起,秋叶落,人生聚复散,秋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景难为情。

报国寺艳丽牡丹接连凋零,到了清秋时节,倒还有一些百年老桂可赏,树龄念久,枝繁常绿,芳香扑鼻。湖亭郡卢氏最近风头盖过了其余三姓,好似一对女子身前那棵老桂,独茂群林。卢氏家主引咎辞去国子监右祭酒后,因祸得福,入主礼部,官居正二品,而逍遥散人棠溪剑仙卢白颉离开退步园后,去了京城,马上担任兵部侍郎一职,离阁臣只有一步之遥,兄弟二人遥相呼应,江南卢家一夜之间名动朝野,不得不重新审视打量这个北凉王的亲家。家族声势水涨船高,但那位声名狼藉的江南道最美艳寡妇,却彻底门庭冷落了,士子刘黎廷被人用马匹拖拽致死,湖亭郡还有谁敢与她接近?听闻那寡妇偶染风寒,原本并不孱弱的身子便消瘦了去,据说清减得厉害,江南道男人们心思复杂,女子们则同仇敌忾,许多吃过亏的都忙不迭去寺庙道观烧香,纷纷与菩萨们祈愿,恨不得这头狐狸精早点病死才好,平时关系熟络的贵族女子相聚,私下都要狠狠腹诽几句才舒心,如今卢家权势重心移去其是棠溪剑仙入仕离开江南道后,湖亭郡卢家就难免在琐碎小事上占不到什么便宜,原先被压下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对那败德寡妇的抨击谩骂死灰复燃,尘嚣四起。

桂子落了一地的老桂树前,丫鬟二乔愤懑道:“小姐,那些个泼妇怎的都不记打,又开始编排小姐的不是了!真想扇她们几个大嘴巴!”

相较以往的确是清瘦许多的女子,伸手点了点贴身体己婢女的鼻尖,妩媚笑道:“还说别人,你自己不也是个小泼妇。”

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嘻嘻笑道:“听世子说小姐以前最爱穿红裙红衣红裳了,为何二乔就从来没有见过呢?”

女子神情恍惚,柔声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懂。”

二乔嘀咕道:“不小啦。”

女子弯腰捡起一把金黄色桂子,满手的桂花香,抬头望着桂树枝叶,默不作声。

丫鬟关心道:“小姐,天冷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脸色微白不再红润的女子摇头道:“再待会儿。”

小丫鬟怯生生说道:“小姐,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女子微笑道:“说来听听。”

丫鬟低头道:“世子殿下一次跟二乔闲谈,说武当山上有个胆小鬼,这些年还是偷偷喜欢着小姐。”

女子望着天空,松开五指,桂子颗颗掉落,叹气道:“那是我弟弟骗你的。”

二乔小心翼翼问道:“其实小姐心里也在等,对不对?”

女子转头弹了一下侍女的光滑额头,道:“你这不知羞的小女子。”

二乔涨红了小脸,鼓起腮帮生闷气。

“你就是徐脂虎?”

一道阴沉嗓音传入耳中。

二乔怒而抬头,循着声音抬头望去,看到一名年轻男子蹲在报国寺墙头上,背了一柄长刀。

徐脂虎伸手将不知世事险恶的丫鬟揽到身后,平静问道:“找我何事?”

刀客咧嘴狞笑道:“在下袁庭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与你那世子殿下的弟弟有些恩怨,再说了,拿人好处替人办事,若非如此,袁某也不至于跑到这江南道与你一个寡妇过意不去。”

徐脂虎沉下脸,并不慌张。

从徽山一路奔赴江南道的袁庭山哈哈笑道:“外头卢府侍卫都给我劈死,报国寺几个秃驴不识趣,也一并砍杀去西天见了佛祖,说实话,如今江南道上也就棠溪剑仙能与袁某一战,可惜去了京城,徐脂虎,别说你是在报国寺,就是在卢府,袁某也能从大门口一路杀到你跟前!”

徐脂虎冷笑道:“要杀便杀,跟个娘们似的唠叨什么?”

袁庭山丝毫不怒,很好奇盯着这位尤物寡妇,啧啧道:“以往袁某杀人,的确不与那些将死之人废话半句,只是你不同,来头有趣,随便给一刀香消玉殒了去,着实有些可惜。”

徐脂虎问道:“此话怎讲?”

袁庭山歪了歪脑袋,伸出一只滴血的手臂,笑道:“你不怕死?你若是依仗着北凉娘家那名来暗中保护你的死士,那袁某不妨告诉你,那位兄弟也死了,约莫是有些年数没干大买卖,有些生疏,否则袁某恐怕得迟些才能入报国寺。徐脂虎,现在你怕死了吗?”

徐脂虎惨然一笑,问道:“身后这小女孩,你如何处置?”

袁庭山直截了当道:“自然是一刀的事情,袁某没那怜香惜玉的癖好。”

徐脂虎转头看去,丫鬟二乔天真笑道:“小姐,二乔怕疼,但不怕死。”

徐脂虎闭眼道:“你动手吧。”

袁庭山站起身,立于墙头,脸色狰狞,缓慢拔刀。

“你敢?!”

有言语伴随古剑清鸣声呼啸而至。

有一剑,由千里外武当山而来。

落于徐脂虎身前。

黄鹤驾临江南湖亭郡,一名年轻道士如流星坠落,瞬间来到报国寺院中。

饶是心智坚韧不拔如袁庭山,才跃下城墙,也顿时目瞪口呆,一柄飞剑诡异悬在空中,再有一个岁数不大的道士出现眼前,这道人却是行事更加匪夷所思,遥望东南,怒道:“赵黄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剑斩断你赵氏气运!”

古剑瞬间消失不见。

龙虎山山门前,先有一剑鞘从九天云霄直坠大地。

再有古剑飞来,恰巧回归剑鞘。

古剑入鞘时,整座龙虎山轰然震动。

继而不见仙人踪影,却有仙人传声而来:“赵黄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剑斩断你赵氏气运!”

龙池气运莲,刹那间枯萎九朵!

天师府祠堂,众多供奉百年千年的祖师爷牌位跌落于地。

龙虎山一名中年道人怒极,望向斩魔台:“洪洗象,不管你是吕洞玄投胎还是齐玄帧转世,如此逆天行径,就不怕天劫临头?!”

仙人再度言语如九霄天雷降落在斩魔台,遥遥传来:“修道七百年寒暑,区区天劫能奈我何?!”

报国寺中,那年轻道士尚未出手,袁庭山便已是七窍流血,咬牙以后背撞破墙壁,一退再退,肝胆欲裂。

安然无恙的小丫鬟二乔,扯了扯身前女子的袖子,茫然道:“小姐,是天上来的神仙吗?”

徐脂虎红着眼睛,别过头,不去看那位生平第一次动怒的年轻师叔祖,好似小女子赌气道:“什么神仙,武当山来的臭道士。”

骑鹤下江南的年轻道士口口声声连那天劫都不屑,只是这会儿竟然露出让丫鬟二乔疑惑的局促不安,一只大黄鹤停在院中,吹落桂子无数。

始终撇过头的徐脂虎沉声问道:“你来江南作甚?”

二乔只看到那道士红着脸,欲言又止。

她心想这位神仙道长是不是脸皮也太薄了?

徐脂虎缓缓转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直被寄予厚望去肩扛天道的年轻道士羞赧嚅喏道:“洪洗象啊。”

徐脂虎重复问道:“你来做什么?”

年轻道士壮着胆子说道:“那年在莲花峰,你说你想骑鹤。”

她转过身,背对着这个胆小鬼。

这个放言要斩断赵氏王朝气运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欢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喜欢你七百年。”

“所以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喜欢你更久了。”

“下辈子,我还喜欢你。”

丫鬟二乔眨巴眨巴水灵眸子,小脑袋一团浆糊,只看到小姐捂着嘴哭哭笑笑的,就更不懂了,唉,看来小姐说自己年纪小不懂事是真的呀。

年轻道士伸出手,轻声道:“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这一日,武当年轻掌教骑鹤至江南,与徐脂虎骑鹤远离江湖。

仙人骑鹤下江南,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见到龙虎山老祖宗那具返璞归真如稚童的身躯,被徐凤年一刀砍瓜切菜裂开,趴在地上的舒羞眼中闪过一抹快意的狰狞,往年在北凉王府寄人篱下,做了许多肮脏的人命买卖,也曾有数次命悬一线的险况,可都不曾像今天这般徒劳,面对那个一路行来武帝城始终以儿童面目示人的赵宣素,竟是连半寸衣袖都摸不着,就给抬手下压的磅礴气机压得喘不过气,七窍流血。

此时见到世子殿下在邓太阿剑仙神通辅佐下,一刀功成,只觉得通体舒泰,恨不得当场便以身相许了这位年轻世子。她心知肚明,若非徐凤年出声,再有几个瞬息时间,她与杨青风就要体内气机与身体血肉一同炸开,尸骨无存,舒羞做不到阵亡于芦苇荡中的吕钱塘那般豁达,狗屁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才逃离北凉那架阴冷牢笼,甚至有望去代替裴南苇成为靖安王府的伪王妃,舒羞如何甘心死在这里?默念心法,顺了顺气息,遍身痛彻心腑,舒羞一张漂亮妩媚的脸蛋难免显得十分扭曲。

只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不等舒羞腹诽那赵宣素死相难看,就看到桃花剑神的六柄飞剑嗡嗡作蝉鸣,登仙入天门不成的出窍元神没了肉体依附后,依旧凝聚不散,反而好似没了禁锢,飘悬在空中,一身广袖飘逸的黄紫道袍,所谓天人气派,仙风道骨,不过如此了。

舒羞痴痴抬头,望着那仿佛逍遥于天地的无根元神,一股惧意铺天盖地涌来。舒羞艰难扭头,望向遥遥站立的邓太阿,分成两批出匣的十二柄飞剑,已经悉数水落石出,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显然在舒羞看来,能与龙虎山大真人赵宣素一战的,不是过于年轻的世子殿下,只能是这位久负盛名的桃花新剑神。舒羞缓过气后,立即挣扎着起身,顾不得仪态,撅起翘臀,弯腰踉跄后撤,杨青风倒是不畏死,在原地盘膝而坐,安静调息。

徐凤年握刀缓缓退后,眯眼望着类似匡庐山巅那中年道人的赵宣素,讥笑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牛鼻子老道一个比一个贪生。”

望天门不得入的赵宣素回首看去那片金光洒落的海面,眼神复杂。六柄短剑仍是插在六大窍穴上,宛若附骨之疽,飞剑入元神,烧灼出一阵嗤嗤声响,好似热水浇冰雪,可是赵宣素浑然不觉,邓太阿随身携带的飞剑,自然不是寻常兵器,否则也无法伤害出窍神游的真人元婴,剑虽小,剑中蕴含豪气却是深不见底,世人皆以为斩妖除魔是道门故弄玄虚的伎俩,其实不然,故而江湖武夫臻于化境,拿天人开刀试剑,却也是法理之中。邓太阿永远是一副散淡温和的模样,丝毫没有与一名陆地神仙对峙的觉悟,笑问道:“邓太阿从未去过龙虎山,不知这六剑的见面礼对赵老天师来说,是轻了还是重了,甚是惶恐不安啊。”

虽然身处险境,徐凤年还是有点忍俊不禁,这邓太阿的不愧是个怪人妙人,先是骂赵宣素是一条老狗,这会儿又装模作样寒暄客套,可言语里分明没有半点敬意,实在是打脸损人至极。徐凤年继而感慨万千,若邓太阿没这份御剑玄通,如何能有眼下的处事不惊?舒羞杨青风之流,不是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赵宣素给镇压了?更别提那命途多舛的龙宇轩,才做了几天便宜老爹,结果被翻脸不认人的便宜儿子一招就给化作齑粉,这龙虎山确实与武当山的大大不同,老掌教王重楼,可没半点道门执牛耳者的架子,几次见面,那份慈祥可亲,并非仅仅因为自己是北凉世子。偌大一座道教祖庭,也就赵希抟算是个好人,难怪这位邋遢老道会抑郁不得志,而是赵丹坪这类青词宰相窃居高位,如日中天。想到这里,徐凤年瞥了眼拦在身前的刺客,呵呵一笑的小姑娘,为了那千两黄金,这名来历神秘的少女当真是钻铜钱眼里就不肯出来了?连命都不管不顾了?先是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再是大真人赵宣素,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到底是杀人还是救人?贾家嘉?名字三字都与甲谐音,徐凤年曾密信一封传递给徐骁,询问她是否安插在身边的死士,这般涉及徐凤年生死安危的大事,徐骁亲自写信讲明此女绝非那王府头号死士,如此一来,徐凤年就更摸不着头脑,这姑娘小脑袋里都装得啥啊?若说她纯粹只是一个小财迷,谁信?

至于一刀没能让赵宣素神魂皆散,徐凤年心中失望肯定有,但称不上有多惊奇震惊,天人手段,本就玄奇叵测,东海水面上那两位,搬山倒海开天门,各显神通,是何等惊心动魄!赵宣素虽说以武力论杀人,肯定逊色于王仙芝与李淳罡,但若说被世子殿下一刀就解决掉,那也太掉价了,好歹是在龙虎山上修行了常人几辈子的臭老道。

赵宣素不出门便可知江湖,不下山便可知天下,不沾尘世烟火气地轻轻拂袖,将命名蛾眉朱雀的两柄飞剑拂出两大窍穴,飞剑并未断折,被逼迫以后,环绕老道人四周飞旋,赵宣素视而不见,轻声笑道:“早前在山上听闻邓太阿剑术超出当世同辈剑客两个境界,直追吕祖法剑,今日有幸亲身领教,不枉此生。只是来而不往非礼,贫道也有微末雕虫小技,想与邓剑神切磋一二。”

邓太阿问道:“老天师既然这一世登仙无望,肉身也被兵解,何不顺水推舟,趁着元神尚且聚敛,找一户好人家投胎去?”

说话间,赵宣素再挥袖,又将剑身呈现金黄色的金缕一剑逼出窍外,抚须洒然道:“老道年幼立誓不证大道去天庭觅一席之地,死便死了,不屑那道门九种尸解。”

邓太阿也有闲情逸致,并未跟市井百姓那般痛打落水狗,而是平静问道:“道门谶纬,号称可以预决吉凶,料知上下五百年风雨,算天算地算不得自己性命吗?”

徐凤年眼睁睁看着老道士第三次卷袖起风云,将两柄飞剑拍到空中,仅剩最后一柄太阿小剑,赵宣素摇头,沉声道:“天道如一驾马车,奔驰如急雷,有飞蛾在内悠闲盘旋,试问这飞蛾为何不会撞上车壁?”

邓太阿一脸感慨万千说道:“身在天地间,如何得逍遥。一步踏不出昆仑,一世活不过百年。”

徐凤年听得莫名其妙,更没有醍醐灌顶的感触,只知道这两位高人都在蓄势待发,准确来说是邓太阿胸有成竹,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任由赵宣素脱离六剑禁止。那边马车内,姐弟俩中慕容桐皇掀起帘子观战,慕容梧竹胆子小,不敢张望,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蓦地瞪大眸子,她看到黄梨木盒缓慢上升,剧烈摇晃,剑盒洞开,玲珑六剑破空而去。邓太阿等到与他同命的小剑弹至空中,轻声道:“天道如何,邓某不去深思,可自从练剑以来,却从不怀疑手中剑。”

众人只看到杀人术举世无双的邓太阿笑眯眯伸指一曲,继而一弹。

十二柄小剑在他身前排列出一条直线,似乎要在天地间画下一条鸿沟。

天地变色,声势几乎不输东海水面。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这才是指玄精髓所在。

故而王仙芝曾言世间金刚境,唯有白衣僧人李当心一人得其精髓,天象气魄被曹长卿分去八斗,而指玄一境,由邓太阿夺魁。

一品四境界,境界有高下,但并不意味着代表武学成就高低,尤其是那些占得天时地利人和的三教圣人,哪怕入了陆地神仙境界,生死之战,也未必是三教以外散仙的对手。再者三教中素来重天道轻武道,连吕祖飞剑千里取头颅的神通都被视作奇巧末技,与大道不合,三教圣人不尚武,可见一斑。

邓太阿微笑道:“剑阵取名兵解,本是邓某为王仙芝准备,世事难料,却用在了你的头上,可惜了。”

赵宣素眯眼道:“好一座开天辟地的雷池。贫道斗胆跨越,倒要看看邓剑神能否兵解了贫道!”

龙虎山老祖宗果真一踏而过。

剑阵如长虹。

出窍元神顿时被搅碎得无影无踪。

一个瞬息,邓太阿怒道:“赵老狗安敢如此投机取巧!”

邓太阿来到世子殿下身后,拎住后领就要将徐凤年往后丢出去,但新剑神已经足够警觉迅捷,仍是抵挡不住一条紫气洪流倾泻到徐凤年身前,依稀可闻赵宣素兵解前夕的遗言:“既然斩不断气数,贫道便取个巧,偷一次天机。将龙虎山劫数转嫁在你小子身上!”

紫气东来。

虽被剑阵搅烂七八,仍有二三成涌入徐凤年体内。

邓太阿头一次露出如此恼羞成怒的面容,天地寂静,喝道:“赵宣素,邓某要你天师府断子绝孙!”

三清紫气浩荡,萦绕徐凤年全身。

大劫临头。

邓太阿懊恼到了极点,他熟谙道教许多偏门手段,这赵宣素分明是存心要以一己性命作代价让徐凤年身死运消,邓太阿虽说自视杀人罕逢敌手,但这世间就数因果气运一事最捉摸不定,他与徐凤年的因果极浅,其实在王妃吴素逝世以后,不过剩下当年习剑少年的一个口头承诺而已,在东海武帝城内外两次出剑,便已偿还干净,这紫气一刹间那便与徐凤年融洽十之八九,邓太阿再神通广大,总不能连气机都斩断,哪怕退一步,他愿意承受这份劫数,却是有心无力,汲取不了那道气数。这也是邓太阿最恼恨赵宣素的地方,身为道门真人,竟是如此下作歹毒!

呵呵姑娘转身怔怔望着眉心那一枚红枣由紫转黑的徐凤年,笑了笑,却不是幸灾乐祸,反而有些凄婉。这份陌生情愫,恐怕连黄三甲见到都要震惊。

她踮起脚跟,伸手去抚摸世子殿下发黑的印堂。

饶是邓太阿都一愣,终于还是没有阻拦。

北凉寒苦。

那一年冬雪,有一个小女孩跪在路旁,卖身葬母。她出身市井底层,她爹嗜赌成性,原本还算温饱殷实的小门小户,几年下来便输倾家荡产,女儿呱呱坠地后,与小家碧玉的娘子发誓不再赌博,甚至自己剁去一根手指,却仍是拗不过赌瘾,那个孩子记事起,每日所见便是她爹威胁要将她卖掉,来要挟她娘亲去做私娼野妓,酗酒肆意打骂娘俩,便是他最大的出息,当她在困苦日子里越发长大,娘亲容颜逐渐凋零,挣钱愈少,女孩总无法忘记那些粗鄙男子提着裤腰带从漏风茅屋里走出,丢给她爹十几颗铜板时,那个男人弯着腰接钱的谄媚笑脸,后来娘亲在知道男人铁了心要将女儿贩卖,病入膏肓的她换了身箱底最后一身素洁衣裳,支开女儿去摘些野菜,煮了一锅放下砒霜的米粥,等到女孩回到家时,那个懂事后便没喊过爹的男人已经尸体冰冷,一小锅粥,才六碗的分量,他只管自己吃饱,一口气喝了五碗,自然死得快,而那位才喝了一碗粥的女子,临死前抱着女儿,流血也流泪,说不出话来。十指冻疮绽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娘亲的脸庞后,将她放入草席,不看一眼那男子,来到凉州城内,跪在卷席一旁。这幅场景,在北凉的冬日,见怪不怪,所以不需要木炭写下什么,不需要她吆喝哭诉什么,可是谁愿意为了一个衣衫单薄的肮脏小女孩,去摊上这种需要耗费不少碎银的晦气事情?

道路上是鲜衣怒马,貂裘尤物。

没有谁会多看一眼兴许熬不过这个冬天酷寒的小女孩。

几个在她家掏过钱进出过茅屋的泼皮汉子经过,一脚踢开了草席,露出小女孩她娘的尸体,她趴在娘亲身上,他们说她娘亲是个脏女人,随便抛尸野外就是了。她哭着说她娘一点都不脏,他们便去踩踏尸体,小女孩一口咬住其中一个无赖的腿上,结果被扯住头发提起,一拳砸在她肚子上,问她到底脏不脏,她每说一次不脏每摇一次头,就挨一拳。她那会儿才多大?经得起几下打?可路人冷漠,没有谁会搭理这些,倒是许多人闲来无聊,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一辆豪奢马车途径那里,约莫是听到了吵闹,一名华贵白裘的少年世家子不知怎么便走下了马车,来到她身前。他身边站着一个满眼嫌弃捂住鼻子的漂亮女子,他问她,她娘亲与身边女子谁更好看,嘴角渗出血丝的小女孩给了一个让旁观者哄然大笑的答案,那名陪伴在世家子身边的狐媚女子丢了颜面,眸子里满是怒气寒意。荒唐名声传遍北凉的少年世家子却没有任何表情,从身边玩物女子头上摘下一根才送出去的珠钗,钗子尾端挂着一颗硕大珍珠,小女孩不懂什么一分圆一分珍,不懂什么珍珠一寸值千金,只看到那人蹲下身,将珠钗子插在她娘亲头上,问她好不好看,小女孩哭着说好看。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呵呵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回到马车,扬长而去,再以后,便马上有人安葬了她娘亲。

那个冬日,小女孩跪在坟头,遇到了黄龙士。

这些年,她除了杀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钗子。

今年襄樊城外,她杀了那个什么天下第十一,谁要当年那名少年世家子死,她便要谁死,管你是一品高手还是陆地神仙?对她而言,这是唯一的

见到龙虎山老祖宗那具返璞归真如稚童的身躯,被徐凤年一刀砍瓜切菜裂开,趴在地上的舒羞意的狰狞,往年在北凉王府寄人篱下,做了许多肮脏的人命买卖,也曾有数次命悬一线的险况,可都不曾像今天这般徒劳,面对那个一路行来武帝城始终以儿童面目示人的赵宣素,竟是连半寸衣袖都摸不着,就给抬手下压的磅礴气机压得喘不过气,七窍流血。

此时见到世子殿下在邓太阿剑仙神通辅佐下,一刀功成,只觉得通体舒泰,恨不得当场便以身相许了这位年轻世子。她心知肚明,若非徐凤年出声,再有几个瞬息时间,她与杨青风就要体内气机与身体血肉一同炸开,尸骨无存,舒羞做不到阵亡于芦苇荡中的吕钱塘那般豁达,狗屁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才逃离北凉那架阴冷牢笼,甚至有望去代替裴南苇成为靖安王府的伪王妃,舒羞如何甘心死在这里?默念心法,顺了顺气息,遍身痛彻心腑,舒羞一张漂亮妩媚的脸蛋难免显得十分扭曲。

只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不等舒羞腹诽那赵宣素死相难看,就看到桃花剑神的六柄飞剑嗡嗡作蝉鸣,登仙入天门不成的出窍元神没了肉体依附后,依旧凝聚不散,反而好似没了禁锢,飘悬在空中,一身广袖飘逸的黄紫道袍,所谓天人气派,仙风道骨,不过如此了。

舒羞痴痴抬头,望着那仿佛逍遥于天地的无根元神,一股惧意铺天盖地涌来。舒羞艰难扭头,望向遥遥站立的邓太阿,分成两批出匣的十二柄飞剑,已经悉数水落石出,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显然在舒羞看来,能与龙虎山大真人赵宣素一战的,不是过于年轻的世子殿下,只能是这位久负盛名的桃花新剑神。舒羞缓过气后,立即挣扎着起身,顾不得仪态,撅起翘臀,弯腰踉跄后撤,杨青风倒是不畏死,在原地盘膝而坐,安静调息。

徐凤年握刀缓缓退后,眯眼望着类似匡庐山巅那中年道人的赵宣素,讥笑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牛鼻子老道一个比一个贪生。”

望天门不得入的赵宣素回首看去那片金光洒落的海面,眼神复杂。六柄短剑仍是插在六大窍穴上,宛若附骨之疽,飞剑入元神,烧灼出一阵嗤嗤声响,好似热水浇冰雪,可是赵宣素浑然不觉,邓太阿随身携带的飞剑,自然不是寻常兵器,否则也无法伤害出窍神游的真人元婴,剑虽小,剑中蕴含豪气却是深不见底,世人皆以为斩妖除魔是道门故弄玄虚的伎俩,其实不然,故而江湖武夫臻于化境,拿天人开刀试剑,却也是法理之中。邓太阿永远是一副散淡温和的模样,丝毫没有与一名陆地神仙对峙的觉悟,笑问道:“邓太阿从未去过龙虎山,不知这六剑的见面礼对赵老天师来说,是轻了还是重了,甚是惶恐不安啊。”

虽然身处险境,徐凤年还是有点忍俊不禁,这邓太阿的不愧是个怪人妙人,先是骂赵宣素是一条老狗,这会儿又装模作样寒暄客套,可言语里分明没有半点敬意,实在是打脸损人至极。徐凤年继而感慨万千,若邓太阿没这份御剑玄通,如何能有眼下的处事不惊?舒羞杨青风之流,不是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赵宣素给镇压了?更别提那命途多舛的龙宇轩,才做了几天便宜老爹,结果被翻脸不认人的便宜儿子一招就给化作齑粉,这龙虎山确实与武当山的大大不同,老掌教王重楼,可没半点道门执牛耳者的架子,几次见面,那份慈祥可亲,并非仅仅因为自己是北凉世子。偌大一座道教祖庭,也就赵希抟算是个好人,难怪这位邋遢老道会抑郁不得志,而是赵丹坪这类青词宰相窃居高位,如日中天。想到这里,徐凤年瞥了眼拦在身前的刺客,呵呵一笑的小姑娘,为了那千两黄金,这名来历神秘的少女当真是钻铜钱眼里就不肯出来了?连命都不管不顾了?先是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再是大真人赵宣素,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到底是杀人还是救人?贾家嘉?名字三字都与甲谐音,徐凤年曾密信一封传递给徐骁,询问她是否安插在身边的死士,这般涉及徐凤年生死安危的大事,徐骁亲自写信讲明此女绝非那王府头号死士,如此一来,徐凤年就更摸不着头脑,这姑娘小脑袋里都装得啥啊?若说她纯粹只是一个小财迷,谁信?

至于一刀没能让赵宣素神魂皆散,徐凤年心中失望肯定有,但称不上有多惊奇震惊,天人手段,本就玄奇叵测,东海水面上那两位,搬山倒海开天门,各显神通,是何等惊心动魄!赵宣素虽说以武力论杀人,肯定逊色于王仙芝与李淳罡,但若说被世子殿下一刀就解决掉,那也太掉价了,好歹是在龙虎山上修行了常人几辈子的臭老道。

赵宣素不出门便可知江湖,不下山便可知天下,不沾尘世烟火气地轻轻拂袖,将命名蛾眉朱雀的两柄飞剑拂出两大窍穴,飞剑并未断折,被逼迫以后,环绕老道人四周飞旋,赵宣素视而不见,轻声笑道:“早前在山上听闻邓太阿剑术超出当世同辈剑客两个境界,直追吕祖法剑,今日有幸亲身领教,不枉此生。只是来而不往非礼,贫道也有微末雕虫小技,想与邓剑神切磋一二。”

邓太阿问道:“老天师既然这一世登仙无望,肉身也被兵解,何不顺水推舟,趁着元神尚且聚敛,找一户好人家投胎去?”

说话间,赵宣素再挥袖,又将剑身呈现金黄色的金缕一剑逼出窍外,抚须洒然道:“老道年幼立誓不证大道去天庭觅一席之地,死便死了,不屑那道门九种尸解。”

邓太阿也有闲情逸致,并未跟市井百姓那般痛打落水狗,而是平静问道:“道门谶纬,号称可以预决吉凶,料知上下五百年风雨,算天算地算不得自己性命吗?”

徐凤年眼睁睁看着老道士第三次卷袖起风云,将两柄飞剑拍到空中,仅剩最后一柄太阿小剑,赵宣素摇头,沉声道:“天道如一驾马车,奔驰如急雷,有飞蛾在内悠闲盘旋,试问这飞蛾为何不会撞上车壁?”

邓太阿一脸感慨万千说道:“身在天地间,如何得逍遥。一步踏不出昆仑,一世活不过百年。”

徐凤年听得莫名其妙,更没有醍醐灌顶的感触,只知道这两位高人都在蓄势待发,准确来说是邓太阿胸有成竹,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任由赵宣素脱离六剑禁止。那边马车内,姐弟俩中慕容桐皇掀起帘子观战,慕容梧竹胆子小,不敢张望,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蓦地瞪大眸子,她看到黄梨木盒缓慢上升,剧烈摇晃,剑盒洞开,玲珑六剑破空而去。邓太阿等到与他同命的小剑弹至空中,轻声道:“天道如何,邓某不去深思,可自从练剑以来,却从不怀疑手中剑。”

众人只看到杀人术举世无双的邓太阿笑眯眯伸指一曲,继而一弹。

十二柄小剑在他身前排列出一条直线,似乎要在天地间画下一条鸿沟。

天地变色,声势几乎不输东海水面。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这才是指玄精髓所在。

故而王仙芝曾言世间金刚境,唯有白衣僧人李当心一人得其精髓,天象气魄被曹长卿分去八斗,而指玄一境,由邓太阿夺魁。

一品四境界,境界有高下,但并不意味着代表武学成就高低,尤其是那些占得天时地利人和的三教圣人,哪怕入了陆地神仙境界,生死之战,也未必是三教以外散仙的对手。再者三教中素来重天道轻武道,连吕祖飞剑千里取头颅的神通都被视作奇巧末技,与大道不合,三教圣人不尚武,可见一斑。

邓太阿微笑道:“剑阵取名兵解,本是邓某为王仙芝准备,世事难料,却用在了你的头上,可惜了。”

赵宣素眯眼道:“好一座开天辟地的雷池。贫道斗胆跨越,倒要看看邓剑神能否兵解了贫道!”

龙虎山老祖宗果真一踏而过。

剑阵如长虹。

出窍元神顿时被搅碎得无影无踪。

一个瞬息,邓太阿怒道:“赵老狗安敢如此投机取巧!”

邓太阿来到世子殿下身后,拎住后领就要将徐凤年往后丢出去,但新剑神已经足够警觉迅捷,仍是抵挡不住一条紫气洪流倾泻到徐凤年身前,依稀可闻赵宣素兵解前夕的遗言:“既然斩不断气数,贫道便取个巧,偷一次天机。将龙虎山劫数转嫁在你小子身上!”

紫气东来。

虽被剑阵搅烂七八,仍有二三成涌入徐凤年体内。

邓太阿头一次露出如此恼羞成怒的面容,天地寂静,喝道:“赵宣素,邓某要你天师府断子绝孙!”

三清紫气浩荡,萦绕徐凤年全身。

大劫临头。

邓太阿懊恼到了极点,他熟谙道教许多偏门手段,这赵宣素分明是存心要以一己性命作代价让徐凤年身死运消,邓太阿虽说自视杀人罕逢敌手,但这世间就数因果气运一事最捉摸不定,他与徐凤年的因果极浅,其实在王妃吴素逝世以后,不过剩下当年习剑少年的一个口头承诺而已,在东海武帝城内外两次出剑,便已偿还干净,这紫气一刹间那便与徐凤年融洽十之八九,邓太阿再神通广大,总不能连气机都斩断,哪怕退一步,他愿意承受这份劫数,却是有心无力,汲取不了那道气数。这也是邓太阿最恼恨赵宣素的地方,身为道门真人,竟是如此下作歹毒!

呵呵姑娘转身怔怔望着眉心那一枚红枣由紫转黑的徐凤年,笑了笑,却不是幸灾乐祸,反而有些凄婉。这份陌生情愫,恐怕连黄三甲见到都要震惊。

她踮起脚跟,伸手去抚摸世子殿下发黑的印堂。

饶是邓太阿都一愣,终于还是没有阻拦。

北凉寒苦。

那一年冬雪,有一个小女孩跪在路旁,卖身葬母。她出身市井底层,她爹嗜赌成性,原本还算温饱殷实的小门小户,几年下来便输倾家荡产,女儿呱呱坠地后,与小家碧玉的娘子发誓不再赌博,甚至自己剁去一根手指,却仍是拗不过赌瘾,那个孩子记事起,每日所见便是她爹威胁要将她卖掉,来要挟她娘亲去做私娼野妓,酗酒肆意打骂娘俩,便是他最大的出息,当她在困苦日子里越发长大,娘亲容颜逐渐凋零,挣钱愈少,女孩总无法忘记那些粗鄙男子提着裤腰带从漏风茅屋里走出,丢给她爹十几颗铜板时,那个男人弯着腰接钱的谄媚笑脸,后来娘亲在知道男人铁了心要将女儿贩卖,病入膏肓的她换了身箱底最后一身素洁衣裳,支开女儿去摘些野菜,煮了一锅放下砒霜的米粥,等到女孩回到家时,那个懂事后便没喊过爹的男人已经尸体冰冷,一小锅粥,才六碗的分量,他只管自己吃饱,一口气喝了五碗,自然死得快,而那位才喝了一碗粥的女子,临死前抱着女儿,流血也流泪,说不出话来。十指冻疮绽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娘亲的脸庞后,将她放入草席,不看一眼那男子,来到凉州城内,跪在卷席一旁。这幅场景,在北凉的冬日,见怪不怪,所以不需要木炭写下什么,不需要她吆喝哭诉什么,可是谁愿意为了一个衣衫单薄的肮脏小女孩,去摊上这种需要耗费不少碎银的晦气事情?

道路上是鲜衣怒马,貂裘尤物。

没有谁会多看一眼兴许熬不过这个冬天酷寒的小女孩。

几个在她家掏过钱进出过茅屋的泼皮汉子经过,一脚踢开了草席,露出小女孩她娘的尸体,她趴在娘亲身上,他们说她娘亲是个脏女人,随便抛尸野外就是了。她哭着说她娘一点都不脏,他们便去踩踏尸体,小女孩一口咬住其中一个无赖的腿上,结果被扯住头发提起,一拳砸在她肚子上,问她到底脏不脏,她每说一次不脏每摇一次头,就挨一拳。她那会儿才多大?经得起几下打?可路人冷漠,没有谁会搭理这些,倒是许多人闲来无聊,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一辆豪奢马车途径那里,约莫是听到了吵闹,一名华贵白裘的少年世家子不知怎么便走下了马车,来到她身前。他身边站着一个满眼嫌弃捂住鼻子的漂亮女子,他问她,她娘亲与身边女子谁更好看,嘴角渗出血丝的小女孩给了一个让旁观者哄然大笑的答案,那名陪伴在世家子身边的狐媚女子丢了颜面,眸子里满是怒气寒意。荒唐名声传遍北凉的少年世家子却没有任何表情,从身边玩物女子头上摘下一根才送出去的珠钗,钗子尾端挂着一颗硕大珍珠,小女孩不懂什么一分圆一分珍,不懂什么珍珠一寸值千金,只看到那人蹲下身,将珠钗子插在她娘亲头上,问她好看。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呵呵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回到马车,扬长而去,再以后,便马上有人安葬了她娘亲。

那个冬日,小女孩跪在坟头,遇到了黄龙士。

这些年,她除了杀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钗子。

今年襄樊城外,她杀了那个什么天下第十一,谁要当年那名少年世家子死,她便要谁死,管你是一品高手还是陆地神仙?对她而言,这是唯一的道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首脍炙人口的游侠诗篇,点睛在于那个杀字,若是修改成救字,显然不伦不类,此时病恹恹坐在马车内的世子殿下,心情就十分古怪,呵呵姑姑,即那个豢养大猫做宠物的贾家嘉,原本以为就算不是国仇家恨,也是冷血无情的超一流刺客,怎么都不会出手相救,移花接木过去赵宣素的三清劫数,前几日在东海坡顶,徐凤年体内犹如一座炼丹熔炉,鼎沸异常,与外丹以金石药材做饵不同,是内丹熔化精气神,其中凶险,丝毫不逊色赵老道杀招,赵宣素的紫气东来与王重楼的大黄庭,形同兵戈相向,徐凤年陷入昏迷,几近濒死,等他醒来,从青鸟嘴中得知是贾家嘉救了他一命,引得紫气逆行入她身,然后她便脱身离去,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桃花剑神让青鸟给他这位远房侄子留下两句话,说是他已抹去十二剑秘法禁止,需要新主子饮血饲养,短则三年,长则十年,可以生出灵犀,只要气机充沛,学上一门上乘驭剑术,便能牵引驾驭十二剑。他当年欠下徐家或者说吴素的授业救命之恩,就算两清,以后能不见便不再相见。

羊皮裘李老头掀开帘子弯腰走入车厢,懒洋洋靠着车壁坐下,徐凤年瞥了一眼,东海一战如何收官,只听说是不胜不败,谁都没能瞧出端倪,王仙芝为老剑神开海送行,给足了颜面,显然当年半柄木马牛之恩,在武道最高峰上屹立不倒一甲子的王老怪始终不曾忘却,这让徐凤年对那武帝城主生出丁点儿好感。老剑神看见绘有百鸟朝凤图棉毯上摆有一只黄梨木盒,很不客气的打开剑盒,分明剑气森森,但到了羊皮裘老头嘴里却是:“娘娘腔,绣花针。这姓邓的晚辈是个娘们不成?”

伤势由内而外蔓延的徐凤年脸色苍白,膝盖上盖了一块西蜀天工小缎毯,除此之外车内还新添了一座暖炭炉,尚未入冬,可见此时此刻世子殿下是何等虚弱,他苦笑道:“幸好邓太阿没在场,要不然前辈你还得打一架。”

李淳罡伸手脱了靴子,惬意扣脚,吹胡子瞪眼道,“咋的,老夫打不过王仙芝,还打不过邓太阿?”

徐凤年挑了挑眉头,小心翼翼问道:“东海之上,前辈输了?”

李淳罡撇了撇嘴,直截了当道:“老夫输了便是输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王仙芝这些年就落下过境界,修为一直稳步上升,底子打得扎实,悟性又好,打不过王仙芝,也不奇怪。不过那场架,王仙芝实打实出了九分气力,他若倾力一战,恐怕只有五百年前的吕祖才镇得下这匹夫,老夫还差些火候。可惜你小子没瞧见他让东海之水立起的场景,很能吓唬门外汉。”

不顾世子殿下心中震撼,老剑神又将视线投注在剑盒上,这一次没有言辞刻薄,轻声感叹道:“这十二柄袖珍飞剑,被抹去了禁止,差不多算是半死之物,还能存有眼下的剑意,殊为不易,养剑与飞剑,邓太阿确实天下第一,不愧是能让吴家剑冢颜面扫地的剑道天才。不过叫青梅竹马春水桃花什么的,真是酸掉老夫的大牙,比起木马牛,差了十万八千里。剑道剑术,道术之争,看似水火不容,其实术到极致,与道无异,邓太阿是聪明人啊,跟王仙芝的以力证道,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江湖,才有意思。”

徐凤年神情古怪,羊皮裘老头儿扣脚扣舒坦了,便伸手重新合上剑盒,看得徐凤年一阵头疼,亏得眼前这位是李淳罡,才能如此对待邓太阿所赠剑盒,搁在一般江湖豪侠身上,还不得将这小盒子高高供奉起来。李淳罡约莫是瞅见世子殿下眼神,没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徐凤年再不学无术,但这句针砭时弊的诗句浅显易懂,还是清楚听出了其中的讽刺,低头看到一寸一金的名贵毯子,愣了愣,自嘲道:“老前辈忧国忧民,果然大侠大宗师。”

羊皮裘老头对这小子的溜须拍马无动于衷,掏了掏耳屎,啧啧道:“听闻赵宣素不惜拼了一条老命也要将龙虎山劫数嫁祸给你,那名宰了王明寅的少女刺客不趁火打劫也就罢了,还帮你?靖安王赵衡的千两黄金,全打水漂了?这件事乌烟瘴气的,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说你小子运气差,的确是差到了极点,惹上了赵宣素这个百年不出龙虎的大天师,但说你运气好,也没错,分明是临头的泼天大祸,还能否极泰来,误打误撞,三清紫气一举捣开你那些窍穴,大黄庭几重楼了?等你伤势恢复,岂不是快要摸着金刚体魄的门槛?应了那句富贵险中求啊。赵宣素这老小子也忒不是个东西,没本事跟徐骁和北凉三十万铁骑叫板,只知道寻你这小辈的晦气,过雷池自寻兵解,嘿,都说庙小妖风大,在老夫看来这龙虎山是水深王八多,没奈何偷鸡不成蚀把米,惹上了邓太阿,天师府不得安宁喽。”

徐凤年捂住刺痛的胸口,咬牙冷笑道:“这臭老道被邓太阿阻拦,杀我不成,便瞅准老前辈剑开天门的机会,想要出窍飞升,结果仍是被邓太阿飞剑截留,迫不得已这才玉石俱焚,原本我看在赵希抟收黄蛮儿做徒弟的面子上,上次在剑州便不与龙虎山计较什么,果然人善被人欺,不管邓太阿如何出手,下次我再登上龙虎山,一定要让这帮黄紫贵人好好消受一番!”

李淳罡嗤笑道:“就你那点道行?真当自己是邓太阿曹长卿之流了?”

徐凤年坦然笑道:“年轻嘛。加上有老前辈一旁指点,练刀事半功倍,总有报仇解气的一天。”

李淳罡伸出一根手指轻敲剑盒,轻念一个起字,剑盒滑开,十二飞剑悬空排成一线,与山坡邓太阿列阵如出一辙,不理会徐凤年的惊讶,自顾自说道:“剑意一途,臻于巅峰境界,汹涌江河奔东海,滚滚天雷下天庭,看似因过于霸道而毫无章法,其实归根结底,仍是顺道而驰,有法可依。术道两者缺一不可,如人远行,术是脚力,道是路径,光有脚力,误入歧途,不过是画地为牢,走不长远。仅知方向,却不行走,无非望梅止渴。邓太阿还是太小气了,只是送你飞剑十二,却没留下驭剑法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夫当初展示两袖青蛇不下百次,你若真正牢记,铭记于心,便是上乘御剑手段,有朝一日能打破瓶颈,借着体内大黄庭,以飞剑杀人,并非痴人说梦。古人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也是老夫当初要姜丫头练字不练剑的苦心所在,练字如何不是练剑?非是老夫自夸,两袖青蛇已是这江湖百年以来剑法极致,等于将那万卷案上,至于你小子到底能通透几分,看你造化。老夫总不能搀扶幼童走路般教你习剑,一来太跌份,再者对你只是拔苗助长,并无裨益。”

十二柄飞剑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急速微颤。

“落。”

飞剑缓缓落下,安静躺在剑盒中。

面对老剑神李淳罡破天荒感叹唏嘘,徐凤年轻轻喊了一声老前辈后,再无下文。

独臂李淳罡掀起帘子,望向窗外风景,笑道:“如你所猜想,老夫与王仙芝一战后,对剑道也好,对人生也好,都无遗憾。老夫膝下无子孙,一个老无所依的糟老头,无牵无挂,今日所言,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辈子也曾年少轻狂,出剑斩不平,可天地之大,岂是老夫一人一剑能摆平的?记得早前有一位诗坛女文豪赞誉老夫剑摧五岳倒,老夫不屑担当,不过收剑膝前横一说,如今细细咀嚼,确是有些滋味。”

徐凤年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按理说李淳罡借着重返剑仙境界与王仙芝惊天地泣鬼神一战,已是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再不济都可与邓太阿并驾齐驱,是排在天下前三甲的武道宗师,正是时候借势崛起,让这一座新江湖再度刮目相看,可眼下羊皮裘老头儿却是云淡风轻,有了彻底退出江湖的心思,并非心灰意冷,而是了无牵挂,再无所求,真正有了仙人风骨,李淳罡放下帘子,轻声笑道:“送你回到北凉,便去姜丫头见上最后一面,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你小子可有言语需要老夫帮你转述?”

徐凤年摇了摇头。

李淳罡本就不是小肚鸡肠那些儿女情长的人物,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突然自言自语笑道:“不知将来谁能收了王仙芝这头老怪物。”

徐凤年试探性问道:“登顶再出楼的白狐儿脸如何?入指玄的黄蛮儿如何?”

羊皮裘老头略作思量,说道:“那白狐儿脸只是出楼的话,还差了一大截,不过再给他一些际遇,再多拿几个十大高手练练手,磨砺个十几二十年,然后去武帝城,倒是可以有精彩一战。至于你那弟弟,嘿,本就是第二个王仙芝,打什么打。”

徐凤年心情大好。

徐凤年掀起帘子,见外头风景旖旎,前头一座青山,是满目的青翠青竹,出声让青鸟停下,下了马车散步,心旷神怡。这是裴南苇与慕容姐弟近期第一次见到世子殿下,加上远处风景独好,都下车赏景,舒羞望着身负重伤有些面目萎靡的年轻世子,不知为何,白马出凉州后,一直在孕育着什么,直到武帝城外,经历大劫以后的男子,终于蜕变,身上那股气势浑然天成。舒羞怔怔望着背影,一时间有些痴了。m

登山拾阶而上,青竹夹道,凉风习习,青鸟给世子殿下披上了一件不合时节的狐裘,徐凤年本就身材修长,皮囊极佳,如此一来,给这位公子哥增添了许多出尘气态,好似一位野狐逸人,靖安王妃裴南苇与慕容姐弟紧随其后,老剑神李淳罡留在山脚看守马车,便没有随行,便宜了舒羞可以擅离职守一次,一边欣赏竹海层峦叠嶂,一边近距离悄悄打量那个背影。当裴南苇望见山腰竟然有一座清澈如镜的小湖,颇为惊艳,尤其是湖心有人筑楼而居,湖畔有一条楠竹扎成的秀气竹筏,绿竹倒映,风起竹涛响,宛如仙境。徐凤年没有打算叨扰湖中竹楼主人,径直朝湖边一株青秀婀娜的修竹走去,脚尖轻柔一点,竹子宁折不屈,素来被书生文人比作气节风骨,此时在徐凤年脚下温顺弯去,朝镜湖延伸倒下,弯出一个微妙弧度,徐凤年停下脚步后,这竿青竹离湖面尚有两丈余高度。徐凤年没来由想起王初雪那句昨夜骤雨敲孤竹,可是民间疾苦声?不知道这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最近还好?驻足于竹上眺望开去,湖心竹楼炊烟袅袅,离开武帝城醒来后,收到褚禄山送来的密信,徐凤年得知骑牛的家伙总算下山,一名则已一鸣惊人,骑鹤江南,从袁庭山手中救走大姐不说,还驾御那柄吕祖佩剑飞至龙虎山,与赵黄巢相隔千里撂下几句话,龙池气运莲凋零九朵,轰动天下,神仙得不能再神仙,徐凤年也不清楚这家伙到底跟吕祖齐玄帧有何牵连,对世子殿下而言,只要这个胆小鬼对大姐一心一意,而且被大姐喜欢,你洪洗象便只是武当山寂寂无名的扫地道童又如何?徐家雄踞北凉,气吞万里,三十万铁骑对峙偌大一个北莽皇朝,自有与家世匹配的气魄。得到这个据说连皇宫里头都议论纷纷的骇人消息后,原本费解赵宣素为何痛下杀手的疑惑,总算有了点眉目,匡庐山赵黄巢天人出窍,徽山袁庭山,江南道大姐遇刺,年轻掌教洪洗象下武当,天师府龙池变故,龙虎山赵宣素出世,武帝城风波,串成一线,虽然肯定其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与谋划,但主要脉络大概差不离,

徐凤年回过神后,眼角余光瞥见两颊红腮粉红的慕容梧竹,俏生生站在湖边偷窥自己,只觉得好笑,问道:“听说武帝城王仙芝身材魁梧,大耳圆目,须髯如戟,白发如雪,气势很是生猛,寒来暑往仅穿麻衣,雨雪天气蓑衣着身,喜好去东海搏杀蛟鲸。胆子小些的,瞧上一眼就得肝胆欲裂。”

这个问题为难了慕容梧竹,她涨红着脸轻声道:“梧竹当时与殿下一同出城,走得急,瞧不真切,望殿下恕罪。”

徐凤年温言安慰道:“本世子也就是随口一说,别紧张。”

除慕容梧竹以外三人,裴南苇刺人得很,没有半点笼中雀的觉悟,几乎事事争锋相对,感觉比襄樊城内的那位靖安王妃还要有王妃架子。不过最近时日始终有舒羞压着,总算娴熟了点伺候人的手段,脸色难看归难看,文火慢炖入味,不过如此。慕容桐皇性子阴沉,似乎对权力有种畸形的嗜好,徐凤年猜测自己世袭罔替北凉王的既定事实,远比他本身言行要更有威慑力,徐凤年不太喜欢慕容桐皇的城府。至于舒羞,人情世故修炼成精的女子,在江湖和王府两大染缸摸爬滚打,早就把纯情啊善良啊给大卸八块丢了喂狗,这位胸口风光无限好的尤物女子,既然是性命之重甚至重不过胸脯几两肉的王府扈从,徐凤年勾勾手指也就能上床行鱼水之欢,只不过到时候谁占谁便宜都不知道,徐凤年还没饥渴到这程度。

慕容梧竹望向立于绿竹上的世子殿下,眼中流溢不加掩饰的爱慕崇敬,她的情感与心思都远比弟弟慕容桐皇要更简单清澈,徐凤年曾拯救他们姐弟于水深火热,路见不平也好,顺水推舟也罢,她都牢牢惦记这份天大恩德,自剑州牯牛大岗一路行来,她的喜怒哀乐都因眼前年轻世子而起落,尤其是武帝城内,他端碗而行至城头,盘膝而坐,说不尽道不完的风流倜傥,慕容梧竹整个人只觉得醉醺醺,好像喝了一壶后劲奇大的好酒,至今都没缓过神来。在武帝城外,徐凤年拔刀劈开龙虎山老祖宗肉身,看得她更是胆战心惊,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他不幸死了,她也不愿苟活。慕容桐皇斜眼看了看姐姐,对于她的动情,只是冷眼旁观。

徐凤年拢了拢裘子,正准备返身下山,突然看到湖心竹门缓开,走出一位湖畔远望只得看清楚依稀身段的女子,哪怕看得模糊,也令人怦然心动,徐凤年身边几位即便是慕容桐皇,也是绝代佳人,更别提裴南苇是胭脂评上的美人,可如此让凡夫俗子垂涎艳羡的花团锦簇,在那女子出现在视野后,仿佛在一瞬间就被夺去了大半风采,女子比拼容颜,雷同于江湖高手的过招较劲,很讲究先声夺人,湖心竹楼中的女子,木钗素衣,走到临湖的青苔石阶蹲下,双手拘起一捧清水,轻轻润了润脸颊,这才转头朝徐凤年这边遥遥望来。

她并未出声,只是安静望着这群不速之客,她始终空谷幽兰,遗世独立。锦衣狐裘的徐凤年怔了怔,眼神闪过一抹恍惚,破天荒犹豫不决。裴南苇皱了皱眉头,隐隐不快,倒不是要与那素未蒙面的陌生女子争风吃醋,只不过她一向自负自己的姿色,罕逢敌手,竹楼那位横空出世,终究让靖安王妃生出一些本能的危机感,果然是只要有人,何处不江湖?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摆摆手示意舒羞等人不要有所动作,从脚下杆青竹上弹射向竹筏,无需撑筏,楠竹小筏划开水波,悠哉游哉驶向湖心,竹筏离青竹小楼三丈外停下,女子站起身,与徐凤年对视,她鬓角被湖水润透,粘在脸颊上,几滴水珠从她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上滑落,她伸手抹去下巴上的浅淡水迹,也不说话。

徐凤年主动开口笑道:“三年前在洛水河畔见过你。不过那时候挤在一群向你示爱的青年侠士人堆里,挤了老半天才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冒头,还被人绊了一脚,摔个狗吃屎,估计你不会注意到我。”

她想了想,平静道:“记得那时候你穿得比较,单薄。”

出乎意料的答案,徐凤年自嘲道:“哪里是单薄,分明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亏得能被小姐上心,三生有幸。”

她见徐凤年欲言又止,微笑道:“我叫陈渔。”

果然!

胭脂榜上有女子“不输南宫”。是与白狐儿脸并驾齐驱的美人。

徐凤年一脸温良恭俭谦逊腼腆,柔声问道:“陈姑娘独居于此?”

她没有心机地笑着点了点头。

徐凤年哦了一声,轻轻跳上岸,接下来一幕让湖畔那几位都给震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世子殿下弯腰一把扛起竹楼女子,跃上竹筏,离开湖心。

她弯着纤细蛮腰,脑袋贴在世子殿下胸口,徐凤年低头看去,两人恰好对视。她无疑有一双灵气沛然的眸子,世子殿下号称浪迹花丛二十多年未尝一败,阅女无数,什么样的绝色没有见识过?可这一双眸子,却是唯一能与二姐徐渭熊媲美的,白狐儿脸的眼神过于冷冽,如他的昔日佩刀绣冬春雷如出一辙,英气无匹,谈不上有多少秀气温婉。此时她抬头凝视着胆大包天的世子殿下,没有丝毫震惊畏惧羞涩,眼波底蕴藏着一缕淡淡愠怒,足以让寻常登徒子自惭形秽到拿自己头发吊死自个儿,可惜她撞上了无法无天惯了的徐凤年。

徐凤年低头眯眼,笑容灿烂,豪气而无赖道:“我答应要给弟弟抢个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做他媳妇,弟媳妇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神情一直古井不波的女子终于显露出愕然。

有当街强抢民女的膏粱子弟,有掳走美娇-娘做压寨夫人的山匪草寇,这都不奇怪,但是这世上竟然还有抢美人做弟媳妇的王八蛋?

老于世故的舒羞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抢个女人都能抢得如此霸气,不愧是北凉世子啊。

一驾不起眼的马车驶入京城,马夫是一名身穿朴素道袍的年轻道士,谈不上有多英俊,背负一柄不与时同的长剑,神情温和,一看就是好说话的主。城门九脊封十龙,巍峨壮观,马车只有一名乘客,批裘而坐,靠着年轻道士后背,听那青年道人说些京城这座中天之城的种种妙处,听他讲述是如何与昆仑同脉相接,坐镇太和殿的皇帝陛下如何南面而听天下,内庭东西六宫七所又是如何按卦象而建,年轻道士年纪不大,说出来的道理却不小,与美貌女子说天下城池归根到底是追求与天地互渗的境界。女子面容清瘦,裹了件不算太昂贵的貂裘子,像是中等殷实人家里走出的小家碧玉,貂裘毛杂,不如狐裘粹美,若是京城里头喜好攀比的阔绰妇人,都是不屑穿这类貂裘子的,除非是关东雪貂才能入眼。女子听着年轻道人语调柔和的唠唠叨叨,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入了城,她嗅了嗅,轻声道好香呢。道士转头看见一座酒楼,知道她饿了,立即停下马车,跳下,搀扶着她走入酒楼,拣了个三楼靠窗视野开阔的位置,她只给自己点了一个素菜,再给结伴而行的道士点了一壶酒,这让大失所望的店小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这对外地男女出手也太磕碜了,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也不知多带些银两,店小二后悔把这座位让给他们,酒先上,道士倒了两杯,那道素菜烧茄子是酒楼招牌,她便是被这份独一份的香味吸引。

她夹了一筷子,尝了口,笑眯起眸子,也帮那道士夹了一块入碗,笑道:“好吃,茄子去皮横竖一刀,切成四瓣儿,刀工很细,剥半头蒜拍碎,而不是切碎,捻小火慢慢煸透,三个茄子下锅,到上桌里也就正好这一六寸小盘了,关键是要让豆酱与蒜香与茄子味道相得益彰,而不会谁压过谁,故而这道茄子卖得比肉贵,咱们没花冤枉钱。”

店小二原本有些愤懑,听到女子讲解门道后,心情才稍稍转好,心想这美艳却病态的女子还算是个行家。

年轻道士尝了尝,没有说话,只是笑,略显憨傻。

女子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望向窗外车马如龙,托着腮帮,遗憾道:“要按照你们道家来说饮食,人秉天地之气而生,所以时令很重要,那些菜都要法四时而成,我本来是个吃货,不怕胖,到了这个季节,可就正是贴补秋膘的好时光啦,只管放开了胃口去吃,到了冬天,哪怕再冷,也不怕。可惜现在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唉。”

年轻道士默不作声,眼神低敛。这与她一路远行,都是她想去哪里,他便带去哪里,不管是相隔千里,不管是如何的崇山峻岭,他都会带她去饱览风景,只求她尽兴而归。

在旧西蜀,带她看了天下最壮观的竹海。

在旧西楚,去看了西垒壁遗址。

再往南,他带她去了那座尼姑庵,她求了一签,却是下下签。

往极西而去,有山高可通天。

然后,她说要去看一看京城。

酒楼内的食客大多是京城本土人士,最是擅长道听途说,天子脚下的百姓,带着股眼高于顶的优越感,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而时下最振奋人心的喧嚣话题,起先是东海武帝城王仙芝与独臂李淳罡那一战,堪称江湖五十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巅峰之战,紧接着武当山姓洪的年轻掌教下山,听说好像有那飞剑千里的神通,传言那道士更是吕祖转世一般的神仙人物,一下子就让道教祖庭龙虎山失了颜色,最耸人听闻的莫过于那位陆地神仙才下山没多少时日,便带着一名女子陆续去几大春秋亡国境内,一剑接一剑,将旧西蜀东越的仅剩不多的一点气运柱给斩崩塌了,到后来西去昆仑,天下数百顶尖炼气士都蜂拥前去,希冀亲眼见证那名仙人一剑斩气运的雄浑气魄,有隐秘消息迅速传入京城,当那道人一剑斩出,粗如山峰的气运柱子便要支离破碎,让世间万万千千的听者个个瞠目结舌,都好奇天底下莫不是真有如此不飞升胜似登仙的仙人吗?

酒楼内有人唾沫四溅,“那武当掌教别看表面上年纪轻轻,其实活了可有好几百岁了,最起码也得有三百年,足足五个甲子!”

立马有人疑惑:“那岂不是比老掌教王重楼还得超出太多?既然这般年迈,为何直到最近才下山,若是真有神通,哪里轮得到龙虎山做羽衣卿相?”

原先那人拍案怒道:“这位真人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他的想法,我等俗人如何知晓?!”

无数人点头附合:“确实。”“理该如此!”“听说道门里大真人都会贱物贵身,志在守朴,不在意那俗世虚名。”

将所有纷纷议论听在耳中,临窗托着腮帮的女子回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年轻道士,眼神促狭。

青年道人红了红脸。

街道外响起雷鸣马蹄,砸得地面一阵轰动,好似地震。

临窗几桌食客都探头望去,吓了一大跳,竟是难得一见的皇城精锐羽林军出动,而且看架势可不止几十铁骑,羽林军一直是王朝京畿重地的守卫,战力堪称举世无敌,一时间街道上铁甲森严,马队好像没有一个尽头,没多久就占据整条京城主道,而且每一位羽林卫皆是剑拔弩张,带头几位将军更是京城里权势与声望皆是炙手可热的功勋武将,除去甲士,还有无数大内高手随行,如临大敌。今天这排场,恢弘得可怕,天子出巡都未必如此浩大,一些明眼人都瞅出一丝深陷战争的浓重戒备,这更让人倍感寒意,难道天底下还有谁敢在京城造次?这得吃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有多少条命才行?

外行看热闹,唯有真正的内行才能看出门道,除去近千羽林卫甲士与几近倾巢而出的大内高手,更有数十位王朝内一等一的大炼气士凝神屏气。

女子叹气道:“回了吧。”

年轻道士点点头,温柔问道:“想去哪儿?”

女子笑道:“去武当山,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再不去,怕我的身子就撑不住哦。”

年轻道士问道:“骑鹤出城?还是乘马车?”

女子来了孩子心性,眨眼道:“乘马车的话,是不是会给你惹麻烦呀?”

道士摇摇头,轻声道:“不会啊。”

女子犹豫了一下,缓缓起身。

青年道士红了脸,主动伸出手。

女子握住。

他们一同走出酒楼,当负剑道士出现在街道上,那些当今最拔尖的一撮炼气士不约而同往后撤退一步,连带着以悍不畏死著称的羽林军都连大气不敢喘。

年轻道士将女子轻轻抱上马车,掉转马头朝向城门,对满街铁甲视而不见,一手抓马鞭,一手握住女子沁凉的手,平静道:“让道。”

一名武将压抑下躁动不安的骏马,怒道:“大胆武当洪洗象,安敢在京城内不守规矩?!”

满城哗然。

那年轻道士淡然道:“贫道不知你们的规矩。至于你们的王法,再大,也大不过贫道身后剑。”

出声的中年武将身边有一位年轻甲士,手提一杆银枪,闻言便要策马前冲,被武将伸手拦住。

女子柔声道:“走吧。”

道士脸色顿时缓和,点了点头,握紧她的手。

街道上几乎所有马匹一刹那全部跪下,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毫无规矩可言。

这一日,武当洪洗象与徐脂虎出城离城,无人敢拦。

这一日,天下尽知那名爱穿红衣的女子,叫徐脂虎。

武当小莲花峰。

云雾缭绕。

陈繇宋知命俞兴瑞三位武当辈分最高的老道士都遥遥并肩站立,将山巅留给那对男女,三位老人面面相觑,有骄傲,有遗憾,有惋惜,百感交集。

附近除去三名年轻掌教的师兄,便只有李玉釜一名新上武当的“外人”。

昨日掌教上山,与他们说了一件事情,足可谓江湖五百年来最匪夷所思的一桩壮举。

不管心中如何万般不舍,陈繇等师兄们都不愿去阻挠。

年轻道士与红衣女子肩并肩坐在龟驼碑底座边缘,她摇晃着脚,她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望着云海中的七十二峰,哀伤道:“骑牛的,可能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变老啦。”

那年他十四岁时,两人初遇。

江南重逢后,她深知自己活不长久,可当她骑上黄鹤,只觉得此生便再没有遗憾了。

他带她游遍了天下南北。

她见他没有动静,皱了皱鼻子扭头,敲了敲他的脑袋,问道:“怎么,还傻乎乎等下辈子找我吗?你傻啊,不累吗?”

年轻道士想了想,只是摇头。

她一下子红了眼睛,咬着嘴唇问道:“你打算再等我了吗?”

骑牛的年轻掌教伸手揉了揉女子脸颊,擦去泪水,眼神温暖道:“如果我说让你等我三百年,你愿意等吗?”

她毫不犹豫道:“你等了我七百年,换我等你三百年,当然可以啊。”

再相逢后仅限于牵手的年轻道士壮起胆子,轻轻抱住她,笑道:“好。”

她环住他脖子,呢喃道:“真是个胆小鬼。”

他问道:“真的不去看一看大将军与世子殿下了?”

她笑着摇头:“不看,怕他们伤心。怕他们流眼泪。”

年轻道士深呼吸一口,等女子依偎在他怀中,那柄横放在龟驼碑边缘的所谓吕祖佩剑出鞘,冲天而起,朝天穹激射而去,仿佛要直达天庭才罢休。

九天之云滚滚下垂。

整座武当山紫气浩荡。

他朗声道:“贫道五百年前散人吕洞玄,五十年前龙虎山齐玄帧,如今武当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

年轻道士声如洪钟,响彻天地间。

“求徐脂虎乘鹤飞升!”

黄鹤齐鸣。

有一袭红衣骑鹤入天门。

吕祖转世的年轻道士盘膝坐下,望着注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坠一剑,笑着合上眼睛。

陈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泪纵横。

有一虹在剑落后,在年轻道士头顶生出,横跨大小莲花峰,绚烂无双。

千年修行,只求再见。

世子殿下一行人归途稍稍作了转折,来到广陵江。

正值八月十八大潮,观潮游客来自天南地北,盛况空前,春秋大定以后,再无先前国界割裂,士子负笈游学与游侠带剑闯荡都愈发畅通无阻,顺带着探幽赏景也都风靡愈浓,广陵大潮与峨嵋金顶佛光和武当朝大顶并称当世三大奇观。大燕矶是一线潮最佳观景点,冠绝天下,今日更有广陵水师检阅,藩王赵毅会亲临压阵。广陵巨富与达官显贵都拖家带口前来观潮,与庶族寒士市井百姓相比,前者人数虽少,却自然而然占据十之七八的上好观景位置,摆下几案床榻,放满美酒佳肴瓜果,邀请世代交好的清流名士,一同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当潮水涌入喇叭口海湾,会有一条隶属广陵水师的艨冲带领潮头而入,两岸绵延十里,皆是车马华裳,大燕矶检阅台上由广陵王赵毅一声令下,当依稀可见小舟与潮头前来,擂鼓震天,潮水与鼓声一同生生不息,百姓便可见到雾蒙蒙江面有一白线自东向西而移,白虹横江,潮头也随着推进渐次拔高,抵达大燕矶附近,最高可到四丈,铺天盖地。

世子殿下来得略晚了,江畔适宜观潮的地点早已扎满帐篷或者摆满桌案,而听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已经可以猜测到那艘弄潮艨艟马上就要临近,只得弃了马车,让舒羞与杨青风留在原地看守,不过分离前世子殿下笑着提醒两位扈从不妨坐在车顶观景。青鸟手中提有一只小坛,腰间悬了那柄吕钱塘遗物赤霞剑,徐凤年走在最前,慕容梧竹身子骨娇弱,被他牵着,以她那随波逐流的性子,指不定被冲散了都没脸皮喊出声求救。

慕容桐皇靠右侧,一些个最喜欢凑热闹好揩油的登徒子才要动手,就被慕容桐皇一巴掌扇过去,或者撩腿狠踹,出手动脚毫不含糊,吃闷亏的浪荡泼皮大多想立马从这小娘子身上讨回便宜,只不过见到为首徐凤年的锦衣狐裘,立即恹了气势,讪讪然缩手,另寻目标,拣几颗软柿子下手,反正观潮人海中,多得是欺负后闷不吭声的小家碧,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在竹海被掳来的陈渔与裴南苇一样,头戴有遮掩密实的帷帽,身段妖娆,犹胜雌雄莫辨的慕容姐弟,不过这两位位列胭脂榜的大尤物都紧紧跟在世子殿下身后,右有慕容桐皇一路耳光啪啪,左有女婢青鸟拿剑鞘清扫障碍,没谁能够近身,羊皮裘老头儿负责殿后,没他什么事情,很多时候眼光都丢在那陈姓女子身上,准确来说是小腰上,老剑神百年阅历,仍是不得不承认徐小子挑女人的眼光,可比武道上的攀登还要出彩,这一点饶是李淳罡都不服气不行,老剑神这段时日忙着欣赏裴南苇的屁股,舒羞的胸脯,慕容姐弟的并蒂莲,大饱眼福,但看得最多的,还是那姓陈的陌生女子,尤其是她的细软腰肢,啧啧,当真是让观者悚然动神,女子风情如何,看灵气,观其眼眸,看风情,还得看那承上启下的腰肢呀,姗姗而行,小腰摇摆幅度太大,则妖艳俗媚,可若是太小,又略显小家子气,这便是旧话所谓女子腰上有江山的出处。

但这陈渔美是绝美,老剑神秀色可餐之余,却有一丝疑虑,她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太巧,被徐小子掳抢后表现得则过于平静,已经超出大家闺秀处事不惊的范畴,观察气机,这名浑身上下透着玄机的绝色并非习武之人,毕竟天底下能有几个抱朴归真的老狗赵宣素?试问她的凭仗到底何在?羊皮裘李老头眯了眯眼,一行人好不容易冲出人海,再往前便是广陵豪族霸占的江畔,有许多虎背熊腰的健硕仆役环胸站立,威慑百姓,一些个大门阀子弟,聘请了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幕宾客卿,佩剑悬刀,孔武有力,有模有样,两片区域,泾渭分明,这与报国寺曲水流觞名士不屑与凡夫俗子同席而坐,极为相似。

徐凤年约莫是沾了身边佳人美眷的光,以他为中心,附近形成一圈真空,到了这里,不需要踮起脚跟去观潮,李老头负手而立,眺望江面上迅如奔雷的一线潮,神情萧索,当年一人一剑睥睨天下,在广陵江上御剑踏潮头而行,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年迈,御剑愈发纯熟,却半点想要去木秀于林的心情都欠奉。

这位如今只喜欢闲来扣脚的老头并不清楚当年他作此壮举后,引来无数江湖豪侠陆续在广陵江上展露峥嵘的风潮,有力士扛千斤大鼎怒砸潮头,有剑侠泛舟对抗潮水,还有膂力惊人的神箭手连珠迭发,与大潮相撞,激荡起千层浪,当年吕钱塘成名前在江畔结茅练剑十余年,不正是仰慕剑神李淳罡青衫仗剑走江湖的丰姿吗?可惜赵毅入主旧西楚疆土后,广陵水师龙盘虎踞于此,哪有嫌命长的江湖人士敢来摆弄高手架子,广陵水师不论规模还是战力,在王朝水师中都稳居第一,远非青州水师那类绣花枕头可以相提并论,一旦开战,估计给广陵塞牙缝都不够。每年检阅,除了大藩王赵毅在大燕矶上俯瞰众生,最出风头的一定要数那象征广陵水师的弄潮儿,独自一人驾艨艟过江。

此刻两岸众人望去,艨艟巨舰一毛轻。

一名青年将军按剑而立,甲胄鲜明,英姿飒爽,引来无数小娘闺秀们心神摇曳。

南方士子成林,蔚为壮观,去逛任何一座寺庙道观,放眼望去,满壁满墙皆是诗词书法,便是一些漏风漏雨的寒碜客栈,都可见着各种怀才不遇的羁旅文章,因此她们实在看太多听太多同龄士子的文采斐然,眼下那位,论文,尚未及冠便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且写得一手绝妙草,纸上不管十字百字,从来都是一笔写就,毫无雕饰。论武,曾经在校场上赢下广陵王府的一位剑术大客卿,此人文韬武略,俱是一等风流,无疑是广陵当之无愧的头号俊彦,连跋扈的广陵世子都心甘情愿与之结拜兄弟,并尊其为兄长。

当艨艟驶过,许多准备好的篝火芦花的游人都使劲甩入广陵江,向广陵龙王祈福,这些人清一色是地方豪族或者外地门阀的男男女女,寻常百姓撑死了带上一束芦花,大多数离江畔有些距离,哪里有胆量丢掷篝火,万一气力不足,没丢入广陵江,而是砸在豪奢子孙们的帐篷几案上,少不了一顿结实的毒打,这不一些壮着胆子扔芦花的庶民,惹来祸事,来不及逃窜便被凶仆恶奴逮住,掀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还不敢出声,只能鼻青脸肿爬回人堆。徐凤年本就是王朝里骂名最拔尖的大纨绔,见怪不怪,也没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两耳不闻不平事,只是抿起凉薄嘴唇,裹着一袭如雪裘子安静前行,他眼前有两堆杯觥交错的世族门第,有几个健硕仆役上前阻挡去路,被青鸟一言不发拿剑鞘拍飞,在空中旋转了两圈才坠地,当场晕厥。

徐凤年不理睬几名广陵世家子的呱噪,走到江畔,恰好一线潮涌过,从青鸟手中接过坛子与赤霞大剑,先将装有吕钱塘骨灰的坛子丢入江水,一剑掷出,击中小坛,骨灰洒落于江水潮水。

对于吕钱塘的阵亡,徐凤年谈不上如何悲恸,只不过既然应承下那名东越剑客的遗愿,总要按约完成才行,徐凤年拍了拍手,蹲下身,望着滚滚前奔的潮头,轻声道:“都说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难怪你临死要破口大骂。”

徐凤年站起身,发现陈渔望向艨艟战舰上的男子背影,有帷帽遮挡,看不清她脸色,但给人感觉有些异样。

徐凤年斜瞥了一眼那几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广陵贵族子弟,等他们下意识惊吓闭嘴后,才转头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子打趣笑道:“怎的,你相好?”

她淡然摇头道:“他曾提及书法与剑术相通之处,见解独到。草书留白少而神疏,空白多而神密,笔势开合聚散,放在剑术上,假若瑰丽雄奇,不如……”

徐凤年很没风度地打断:“纸上谈兵,无趣得紧。”

陈渔不再说话,一笑置之。

对牛弹琴。

徐凤年虽说度量小,心眼窄,不过还剩下点自知之明,自嘲道:“咱们啊,的确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渔,既然都已经是一家人,你不妨明说了,可曾有心上人。”

陈渔平静问道:“如果有,你是不是就宰了他?”

听到从美人嘴里说出一个杀气淋漓的宰字,别有韵味,徐凤年大言不惭地哈哈笑道:“你这性子我喜欢,做弟媳妇正好。”

陈渔望向大燕矶,那里有个一身蟒袍几乎被撑破的臃肿男子,她没来由叹了口气。

徐凤年笑眯眯问道:“别吓唬我,你跟广陵王赵毅都牵连?”

陈渔脸色如常,没有作声。

徐凤年双手插入袖口,轻声道:“走了,回北凉。”

陈渔没有挪动,犹豫了一下,道:“有人要我去京城,你拦不下的。”

徐凤年停下脚步,一脸玩味道:“谁这么蛤蟆乱张嘴,动不动就要吞天吐地的?”

陈渔盯着世子殿下的脸庞,没有任何玩笑意味。

徐凤年脸色古怪起来。

陈渔神弯腰拾起一束地上的芦花,丢入广陵江,说道:“我三岁时便被龙虎山与钦天监一同算了命格,属月桂入庙格。”

一直冷眼旁观的羊皮裘老头没好气道:“不是当皇后就是当贵妃的好命。”

徐凤年哦了一声,没有下文。

一线潮潮头每推进一段距离,身边有美婢笔墨伺候的士子骚客挥毫写完诗篇后,就要由友人大声朗诵而出,赢得满堂喝彩以后,再将诗文连同宣纸一起丢入广陵江,说是即兴成赋,其实谁都明白这些精心雕琢的诗词早就打好腹稿,一些肚里墨水不足的士族子弟,少不得在观潮之前很长时间都在绞尽脑汁,更有无良一些的,干脆就砸下金银去跟寒族书生买些,一字价钱几许,就看买家出手阔绰程度以及卖家文字的档次质量了,少则十几两,多则黄金满盆。

北凉世子早年是这个行当里最富盛名的冤大头,听到跟随大潮连绵不绝的吟诵声,自然熟谙其中门道。不断有士子出口成章,琅琅上口,与广陵江上水师雄壮军姿,交相呼应,还真有那么些王朝鼎盛的味道,很能让老百姓臣服于藩王赵毅的威势之下。

徐凤年没有让陈渔如愿以偿地在那个话题上刨根问底,只是抬头瞥了一眼广陵王赵毅,看那模模糊糊的体型,真像一座小山,这头肥猪身下压过的春秋亡国皇后就有两位,至于沦为阶下囚的公主嫔妃,就更是不计其数,手指加上脚趾都未必数得过来,当初赵毅领命压阵广陵,传言每隔几天就有前几日还是皇室贵胄的华贵女子不堪受辱,投井的投井,吞钗的吞钗,上吊的上吊,恶名远播王朝上下,与北凉褚禄山不相伯仲。

不过若是以为赵毅只是个糟蹋贵族女子的好色之徒,还真是小觑了这位三百多斤重的大藩王,徐骁所在的贫瘠北凉与燕刺王所在的蛮荒南唐,民风彪悍,北凉更有控弦数十万的北莽虎视眈眈,但平心而论却还是数西楚东越两大皇朝旧地的广陵,最为难以招安抚平,西楚士子风流举世无双,名士大儒多如牛毛,广陵王赵毅若是没点真本事,只知血腥镇压而不知笼络人心,天下赋税十出五六的富饶广陵早就满目苍痍,这对帝国财政运转无异于一场灾难,当今天子的兄弟,虽说不能说个个雄才伟略,却还真没有庸碌之辈,离阳王朝能够问鼎江山,除了命数,也是赵氏人力使然。

正当世子殿下完成了吕钱塘准备离开江畔,一阵不合时宜的马蹄声骤起,转头看去,徐凤年皱了皱眉头,竟有甲胄鲜明的几十轻骑策马奔来,在人海中硬生生斩波劈浪般挤出一条空路,许多躲避不及的百姓当场被战马撞飞,三十余骑兵,马术精湛,佩刀负弩,十分刺眼,趋利避害是本能,徐凤年身前百步距离附近的观潮百姓,早已推攘躲闪出一条可供双马并驾的路径。

为首一位体格健壮的骑士倒提着一杆漆黑蛇矛,面目狰狞,一眼便盯住了驻足岸边的徐凤年,蓦地加重力道一夹马腹,加速前冲,紧要关头,一名兴许是与爹娘失散的稚童不知为何倒入道路上,跌坐在地上,只是大声哭啼,那持矛的骑士却是半点勒缰的意图都没有,只是嘴角狞笑,让人看得毛骨悚然,马道两边分别是广陵士族子弟与寻常百姓,没有人敢触这个霉头,一来谁不知广陵王麾下游隼营负责陆上安危,再者便是想要做些什么,委实有心无力,广陵多文人,可没有铜身铁臂去拦下一匹疾驰的战马,急着投胎不成?

书生一支毛笔如何当面抗拒武夫长矛?

这时夹杂在人群中的一名游侠儿模样青年怒喝一声“不可”,双手按在身前两名百姓肩膀上,高高跃起,想要拦马救人,这位侠义心肠的武林中人显然是由外地而来,小看了那名马上将领的恐怖武力,以及广陵王甲士的冷酷,不等他出手救人,一矛挑起,将洞穿了他的胸膛,好似这人直冲冲撞上了矛尖,透心凉,血溅当场,可怜才开始游历江湖的游侠儿瞬间毙命,铁矛一抽,尸体便重新坠回人群。

不过是眨眼工夫,碗口大小的马蹄毫无犹豫地就要踩踏在那名孩童身上,这蓄势狂奔的马蹄轻而易举就能在那孩子身上踩出两个血坑来,不忍目睹心有戚戚者有之,瞪大眼睛津津有味之有之,光顾着惊骇惧意更有之,骑士杀人抽矛后,朝远处那名一身富贵气态的年轻公子投以凛冽眼神示威,只是瞳孔剧烈收缩,比起方才应对那名莽撞江湖儿郎要惊讶百倍,众人视野中,只瞧见内锦衣外罩白裘的英俊公子身形飘逸,脚尖如蜻蜓点水,几次触地,便来到哇哇大哭的稚童身后,弯腰拎住衣领往胸口一揽,然后一个无比潇洒的急停,修长身体微微后倾,脚步不停,面朝高坐于马上的武将,往后掠去,武将涌起一股狂躁与愤怒,这小子竟敢在自己眼前矛下摆弄侠士风范?

马上武将再提铁矛,借着马势,往那名公子哥胸口就刺去,喝声道:“竖子找死!”

不见那公子如何发力,回撤速度骤然提升至极致,迅捷如一道惊虹,当下便与战马拉出很长一段路程,将惊吓到茫然的孩童放在一名青衣女婢身边,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强攫锋芒的公子哥救人以后,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而是肩膀一抖,所披狐裘被震出体外,由那名青衣青绣鞋的女婢轻轻接住,他本人再度迎头冲去。

长矛来势汹汹,方才展露救人手法让人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的公子哥,面无表情握住矛尖,没有任何言语,猛然往后一拽,竟是助长了骏马前冲的万钧如雷势头,下一刻,众人瞪大眼睛,看得心潮澎湃,像一名世族翩翩佳公子远多于江湖游侠的年轻男子身体骤停,微微跃起,按住战马马头,往下一压!

周边无数旁观者同时倒抽一口冷气,起码得有小两千斤重的优质战马被拦截后,竟是寸步不能再向前,马头朝地面砸去,前蹄轰在石板上,喀嚓一声齐齐断折,整匹马壮硕后半身躯扭曲,马背上的武将连人带矛都摔出去老远,以他本事,本不该如此狼狈,只是这名公子哥的手段实在匪夷所思,才在臭水沟里翻了船,武将正要借着长矛刺在地上起身,突然感受到一股笼罩全身的冰冷杀机,他才准备顾不得大将风度作出近乎泼皮耍赖的对敌措施,就被那位看着秀气温婉的青衣女婢一抬脚,一脚将他的头颅炸入地面,死相比那名游侠儿还要凄惨。其余骑士的卓绝马术在这个时候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几乎同时勒马停下,一时间马嘶长鸣,刺破耳膜,这一切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局面便彻底颠倒。

那名脸色清凉如水的锦衣公子脚下倒着那匹与主子先后毙命的战马,轻轻拍了拍手,望向其余愤怒畏惧交织在一起的骑兵,他也不说话。一些个小心翼翼从人墙缝隙中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妙龄女子,没多久前还在痴痴眺望江中艨艟上的伟岸男子,这时候已经满心满腹都是这位公子哥的脸孔,毕竟对这些小家碧玉而言,广陵江上那位文武双全的弄潮人,太过可望不可即,种种神乎其神的事迹,只是道听途说,听过也就罢了,最多捧起《头场雪》这类才子佳人人情小说时,代入小说里的凄婉女子,掬一把同情泪,感触一些自家身世,不会真以为自己能与那般才情惊艳的公子春宵一度,不会真有那痴情公子于良辰美景扣门轻唤,因此远不如此时亲眼所见来得刻骨铭心。

那公子似乎没那个耐心对峙,向前走了一步,弱了锋芒气势的马队下意识后撤一步,正当轻骑回神后羞愤不已,一阵格外沉重的马蹄声响起,骑士们松了口气,知道正主来了,纷纷让道。

一匹淡金色鬃毛的汗血宝马缓缓奔来,以它出众脚力本不该如此艰辛,实在是骑在马背上的那位体重吓人,相貌跟广陵王赵毅如同一个模子刻印出来,奇丑称不上,就是臃肿,马背颠簸,一身细腻精致到近乎繁琐境界的服饰都没能遮住他的肥肉颤抖。汗血宝马在王朝内撑死不过百来匹,扣除皇城里二十来匹,京城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武将勋臣,这几类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又分去一半,因此京城以外,不管是谁,便是一条狗,只要有资格坐在这种长途奔跑后渗出血浆的骏马,都有大把的人愿意去认作祖宗。汗血宝马身后还有一匹也是千金难购的青骢宝驹,坐着容颜枯槁的灰衣老者,眼神如刀。两匹马下,有一名仆役,马停下后,这人赶紧踮起脚跟与主子窃窃私语,对着慕容姐弟这边指指点点,对那胆敢跟游隼营骑卒较劲的年轻公子根本不放在眼里,做奴才的如此,更别提那胖子,从头到尾没看过举动足够骇人的家伙,只是笑眯眯盯着几位身段一位比一位丰韵妖娆的女子,瞪大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都忘了拿袖口抹去嘴角口水,可惜了一身堂堂苏造工出品的昂贵衣服。

众人心中哀叹。

这位臭名昭著的主子驾到,便是神仙都没法子在广陵活下来了,一时间再看那名俊逸公子哥,只有冷笑。人心反复,何其精彩。

胖子终于记起胡乱擦去垂涎三尺的口水,大手一挥:“抢了!”

那名仆役这辈子最大本事就是谄媚讨好与狐假虎威,一听到主子把圣旨颁发下来,一改原先卑微姿态,挺直了腰杆,赶忙儿转头望向那群办事不力的游隼营骑卒,骂道:“一帮没用的玩意儿!没听见咱们世子殿下发话吗?利索的,抢人!”

囊括整个旧西楚王朝与小半个东越国的广陵,士子的书生意气可谓天下最重,这些年虽说在广陵王治下也有豪阀子孙欺男霸女的勾当,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那些龌龊行径大多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没谁傻乎乎在观潮盛典无数世族门第的眼皮底下办事,京城国子监三万学子,除去江南道,便是以广陵出身的读书人最多,加上有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以左仆射身份执掌门下省,成为广陵士子心目中的定海神针,一般而言膏粱子弟再目无法纪,为非作歹之前也要掂量掂量。但在广陵,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赵毅嫡长子赵骠,典型的虎父犬子,没继承到藩王老子的阴鸷城府,只学会了赵毅的好色贪食,欺占凌辱女子仅就数目而言,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去年瞅上了一位临清郡守的儿媳妇,足足追了两个郡,最后带一帮鹰犬恶奴破门而入,在府上便剥光了那才入门没多久的小娘子衣裳,事情闹到广陵王那边,结果堂堂胸口官补子绣文雀的正四品郡守,给赵毅用一柄玉如意当场打杀了,紧接着一名前往京城告状的骨鲠言官才出家门,便被拦路截杀,赵毅赵骠父子的跋扈,能不让人透骨心寒?

徐凤年笑了笑,问道:“赵骠,你要跟我抢女人?”

广陵世子殿下赵骠惊讶咦了一声,似乎感到有趣,肥胖身躯微微前倾,终于注意到这位外地佬,问了一个很符合他作风的问题:“你认识本世子?我跟你很熟?”

徐凤年微笑道:“不太熟。”

赵骠白眼道:“那你废话什么?你放心,本世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今儿心情也好,抢了你几位女人,回头从王府上还你几个本世子玩腻了的丫鬟。”

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这头肥猪怎的跟靖安世子赵珣一个天一个地,重量有后者两倍,可脑子里的货,估计连赵珣一根手指头那么大。相信若不是有广陵王赵毅护短,身上这三百来斤的肉都卖不出几文钱。

赵骠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嘿,本世子这辈子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北凉的徐凤年,徐哥哥!”

略作有感而发,这位世子殿下没好气说道:“还不滚开,本世子抢你的女人,那是给你小子天大面子,再不识趣,将你剥皮丢入广陵江。”

与世子殿下相处,近朱者赤说不上,说是近墨者黑,想必徐凤年也会捏着鼻子承认。

自打与世子殿下在剑州边境偶遇,生性胆小的慕容梧竹此时此景,哪怕已经依稀猜测出那一坨肥肉的恐怖身份,也怡然不惧,很难想象这位闺女原本连上徽山成为百岁老人的床榻玩物都会认命。以往她的人生里,虽说出生于剑州士族,但一郡长官对她来说便已是权势滔天的大官,这才几天时间,登徽山牯牛大岗,拜访武帝城,仿佛就把她一辈子都活够了。当徐凤年悍然出手按下马头,救下稚童,慕容梧竹只觉得世上千万人,独独遇上他一人便足矣,只是她没来由伤春悲秋起来,自己不如弟弟桐皇聪慧,不如裴南苇漂亮,不如青鸟姐姐武力超群,自己能为他做什么?

在慕容梧竹莫名伤感时,一名中人之姿的妇人踉跄跑出人群,死死抱住孩子,却不是向有救子大恩的世子殿下感激涕零,而是噗通一声跪下,朝远处乘坐汗血宝马的赵骠磕头,哭诉着她并不认识这群人,孩子惊扰了将士们的军机要事,民女祈求世子殿下恕罪。她磕头不止,额头青肿,旁观者面面相觑后便释然,理该如此,不觉得这名少妇的忘恩负义有何不妥,在广陵辖下,道理全由广陵王说了算,王法?可不就是赵氏一族的家法吗?

一些个暗自嫉妒徐凤年风采的年轻士子都摇扇的摇扇,要么窃窃私语猜测徐凤年如何下场可悲,心情十分惬意。慕容梧竹才出火坑,虽说与舒羞之流差不多,跌跌撞撞算是进了北凉的染缸,但心性还是单纯如未曾落笔泼墨的白宣,听闻妇人诛心言语,怒极的她涨红了脸,小跑过去就一巴掌扇在那妇人脸上,慕容梧竹也不知道如何训斥,妇人被打懵了,停下哭泣,倒是慕容梧竹自己哭了起来。

一名犹豫不决的秀才头巾男子缩躲在人后,硬是不敢出现,应该是那妇人的丈夫,见到这绝色姑娘一耳光打在他娘子脸上,他的脸都开始火烫滚滚,但最终还是没用勇气走出去,小心翼翼瞅了瞅那边马上的广陵世子殿下赵骠,再看了眼马下的英俊公子,只希望这些个他一介升斗小民惹不起的大人物,莫要拿他一家三口下刀,更是悔青了肠子这趟不该来观潮。

徐凤年回头望向捧着狐裘的青鸟,不需出声,心有灵犀的青鸟就来到瑟瑟发抖的妇人身前,冷冷说了一个走字。两腿发软的妇人慌张起身,拉扯着孩子头也不回钻入人群,与夫君相会后,挤开人群就打道回府,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去看一眼那位公子,至于心中到底是愧疚还是庆幸,天晓得。

在广陵有些地位的膏粱子弟都知道每逢大集会,世子赵骠必定会安插许多专门负责找寻俏娘子的游哨,这些走狗的嗅觉极其管用,一般而言总能让殿下满载而归,否则以赵骠的体型,不管是乘车还是骑马,出行一次何其艰辛劳苦?赵骠除了孜孜不倦地猎色,还相当生财有道,府上专门有一名管家负责点评周边家族里女子的姿容,若是不想被他带回广陵王府压在胯下,就得孝敬上供大把的银子,即便是几乎算是与世子殿下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周刺史大公子,也没办法逃过一劫,就因为有个门当户对并且水灵诱人的媳妇,一文钱不可少地交了七八万两“贡银”,只敢私下玩笑一句世子殿下童叟无欺,公平得很。

可见赵骠的吃相,吃女子也好,吃银子也罢,难看到了何种境界,广陵王赵毅偏偏对此喜欢得紧,笑言这位嫡长子是一头小饕餮,能吃是天大福气嘛。

赵大世子见眼前这位没有动静,本就少到可怜的耐心彻底消散,做了个手势,便不再理睬马前的同龄人,只是抬头伸长脖子盯着慕容梧竹,扫视一遍,竟然还是一对姐妹花?世间竟有如此形似神似的绝美并蒂莲?老天爷待本世子不薄啊。再眯眼看下去,就愈发惊喜,还有两位戴帷帽的娘子,虽说看不清脸蛋,仅看身段已是销魂至极,至于那秀气的青衣女婢,气质也十分不俗呐,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如此幸运,这几位品相超乎寻常的姑娘,可是能让本世子好生应付大半年的无聊时光了。

赵骠口水长流,啧啧道:“小娘子们,快到本世子的碗里来,本世子最心疼美人了,一定会慢慢吃,慢慢尝。”

徐凤年瞥见灰衣老者下马,有动手的意思,总算开口说道:“赵骠,事先说好,你要抢我的女人可以,可别到时候美人没到你碗里去,你身上倒是有几斤肉到了我碗里来。”

赵骠破天荒正二八经看了眼这位外地人,习惯了被掳抢女子以及她们家人的哭天喊地,实在是无趣无味,这让世子殿下总有一种高手寂寞的忧郁,广陵境内,谁不是一见到他身后阵势就吓破了胆,偶有不缺骨气的高门世族,也是徒劳反抗被血腥镇压后说着报应之类的废话,还真没人能在他身前能不嘴唇发抖说话的英雄好汉,记得前些年有一对据说很是被江湖称道的神仙侠侣,游览至广陵,起先世子殿下没带多少扈从,吃了点小亏,立马回府带了十几位客卿与三百铁骑将那对试图逃窜的狗男女堵在了边境上,他先是当着那位大侠的面来了一场活春-宫,接着当着那女侠的面剥了她夫君的皮,最后拿一根长矛将他们身体刺透串在一起,好心好意让他们做了对亡命鸳鸯,至今世子殿下仍然记得那位身子丰腴女侠的凄艳眼神,以及那名所谓侠士的含恨泪水,赵骠咂摸一番,真是得劲,这可比平常宠幸谁家的女子来得畅快多了,真是余味无穷啊。

赵骠想到这个,对那几位女子就愈发眼神炙热,开始寻思几种只是想到却没实施的新鲜花样,想着想着,他便习惯性将一根手指伸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可惜没机会见到徐哥哥,听说他的梧桐苑有好些尤物,否则大可以拿来切磋切磋,再说了徐哥哥还有两位姐姐,本世子诚心以礼相待,不介意分享自家那些个女子,想必徐哥哥也应该出手大度些,把两位姐姐与整座梧桐苑都送出,才算厚道。”

赵骠依然自言自语:“要是不愿意不厚道,如何是好?”

这位世子殿下叹息一声,拔出手指,沾了无数口水,脸上笑意满满,眼中则沉满了阴森:“北凉啊,好远的,本世子没那气力远游讨要,可若是到了广陵,可就容不得徐哥哥你小气了。”

回过神,见到给自己办事一直无往不利的灰衣老者已经走向那人,赵骠扭了扭脖子,拭目以待。

赵骠只看到那位年轻公子哥脸色平静,只是朝自己伸了伸手,忍不住好奇问道:“做啥?”

徐凤年没有说话。

慕容梧竹无意间瞥见青鸟姐姐竟然翘了翘嘴角。

最不起眼的羊皮裘老头儿缓缓走入众人视野,没好气道:“好好一条广陵江,甲子前还是天高江阔,这会儿竟然如此晦气,连老夫否看不下去了,徐小子,那条走狗和三十骑归我,那头死猪就归你了!老夫丑话说在前头,不从他身上割下几斤肉,以后甭想老夫浪费精神气。”

糟老头才说完话,一幕令人瞠目结舌,三十骑连人带马都给无形剑气搅烂,至于那名高手风范的灰衣客卿,还没来得及动嘴,更别说动手,一颗脑袋就好像给看不见的利器削平了去!

不见任何动静的老剑神继续说道:“有真正的高手要从大燕矶赶来了,而且你小子要不想被几千铁骑追着跑,就马上动作。”

徐凤年笑了笑,只是伸臂一抓,竟是从地上一具骑卒尸体手中驭取了一柄剑。

驭气驾物?

一直冷眼旁观事态发展的陈渔细眯起眼。

总算不是太愚蠢的广陵世子殿下二话不说,掉转马头就要跑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娘子。

徐凤年大踏步前行,一手扯住马尾,将前冲汗血宝马拉扯得前蹄高扬,上马需要三名仆役使出吃奶力气去搀扶的赵骠根本没有马术可言,立即向后摔在地上。

徐凤年拿剑鞘刺在这名同是王朝内权势世子殿下的脖子上,让其无法动弹,在赵骠手臂上一剑削下足有三两肉,笑眯眯道:“瞧瞧,你的肉到我碗里来了,不骗你吧?”

鬼哭狼嚎。

第二剑在赵骠圆滚如柱子的大腿上切下得有半斤肉,还是迷死女子不偿命的笑脸,“对了,我就是你徐哥哥。”

肥猪世子撕心裂肺,挣扎得厉害,徐凤年将剑鞘换了地方,死死钉在赵骠脑门上,众人只见得世子殿下四肢翻滚,头颅却动不得。

徐凤年第三剑在赵骠左脸颊割下一块肉,然后笑问道:“疼不疼?”

看赵骠屁滚尿流的模样,可想而知。

徐凤年哦了一声,又从右脸颊一剑剁下,“看来挺疼。”

赵骠裤裆湿透,口吐白沫,彻底疼死晕厥过去。

老剑神微笑道:“徐小子,马上有人来了,悠着点。是走是留,你说。”

“青鸟,去马车拿回绣冬春雷。”

徐凤年说完,转头对李淳罡笑问道:“老前辈可敢与我去大燕矶观潮?”

李淳罡愣了愣,哈哈大笑,那叫一个豪气,“当年吴家九剑破万骑,老夫一人便能顶他们九个!”

陈渔本以为这人闯祸以后就要灰溜溜夹着尾巴逃离广陵,北凉世子殿下又如何?这里是广陵,是藩王赵毅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地盘,积威深重,宗藩法例规定王不见王,其实朝野内外都知道所谓七大藩王,真正能与北凉王叫板的也就燕敕王与广陵王,不幸赵毅便是其一,广陵除去雄壮甲天下的水师,还有相当数量的精锐骑兵,其中八千亲卫背魁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疾如锥矢,战如雷电,骑兵统帅卢升象,扛纛将张二宝都是离阳王朝里公认的万人敌,名声可与陈芝豹以外的徐骁五位义子并肩,其中卢升象在春秋中先是雪夜下庐州,紧接着千骑过东越,战功显赫。大将军顾剑棠拆散旧部,只带嫡系入主兵部,全部战力依次落入燕敕王广陵王囊中,瓜分殆尽,地方十数位刺史根本不敢索要一兵一卒,论军功,论实力,广陵王赵毅当然比不过异姓藩王徐骁,只不过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何况徐凤年撑死只是一条过江幼蟒,如何抗衡赵毅这条早已成精了的广陵巨蛇?情势所迫,陈渔与女婢青鸟几人一同缓行,抬头望去,岸边观潮者都奔散逃命而去,满地狼藉,可见陆地上有一条黑流涌来,那是背魁军鲜明的乌骓马漆黑甲,气势之大,丝毫不逊广陵一线潮。陈渔皱了皱黛眉,这徐凤年失心疯了不成,单说教训世子赵骠的手法残忍,她并不反感,恶人自有恶人磨,顶尖纨绔之间的恩怨,大多没有温情脉脉可言,只是徐凤年身陷险境却硬生生逆流而上,也太不理智,逞威风抖声势可不是这般玩法,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陈渔轻微冷哼一声,嘴角冷笑,真是可惜了草蛇灰线伏线千里,竟是才出园圃草庐,在这广陵江畔就要断线?

舒羞和杨青风没有置身事外的理由,青鸟握有一根刹那枪,三人与世子殿下和羊皮裘老头拉开一段距离,既然弃了马车,青鸟没忘记让舒羞带上邓太阿的剑盒,前头两位准备正面扛下骑兵第一波冲锋,实在是目中无人得让人心颤。世子殿下潇洒前行,腰挂长短双刀,手握刀柄。虽然脸色微白,看上去气色不佳,但在按下马头与那一手惊世骇俗的以气驭物后,没有谁怀疑世子殿下只是个病秧子。独臂老剑神,既然今日一战十有八九是此生最后一次在世间出手,也就无妨捅破天去,西蜀剑皇当年斩杀千骑力竭而亡,李淳罡要教天下武夫知道剑道巅峰,不止于此!他李淳罡一剑江湖百年,输给王仙芝两场又如何?当真就没有后辈剑士可将那武帝城城主拉下马?只有一个邓太阿,剑道大江之上,还是太少了!

陈渔走在最后,脚边那晕死过去的肥猪赵骠微微睁眼,三百斤肉咕噜一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起身,身形矫健得让人怀疑是否看花了眼,一身颤肉晃荡得厉害,起身后与徐凤年背道而驰,撒脚狂奔,只求迅速离开是非之地,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陈渔略微愕然,心想这广陵世子殿下倒也不的真傻,还知道装死蒙混过关,若不是这般丢人现眼,少不得再被割下几两肉。陈渔不再打量这堆污秽肥肉,转头看到北凉世子殿下已经有拔刀姿态,陈渔心中叹息,若是设身处地,她定会趁人潮散尽之前大声自报家门,将北凉世子殿下的名号传遍广陵江岸,这才能够使得赵毅投鼠忌器,不敢正大光明用近千铁骑一味碾压过来,毕竟擅杀北凉世子,是注定要轰动朝廷的大罪,何况此世子在离阳王朝最是真金足银,是世袭罔替到手的一等殊勋子弟,可机会稍纵即逝,那些观潮人不管家世高低,连看热闹的胆量都没有,即便事后知晓内幕,都没了资格做证人,谁还会冒死向朝廷直言一二?来历不明的陈渔心思复杂,记起丢坛抛剑的白裘公子背影,那时依稀听到一句话,她喃喃自语道:“壮士死即举大名,这话不假,可这是豪杰破釜沉舟的作派,你分明有望做占北吞南的枭雄王侯,为何会如此莽撞?本以为你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不曾想里外皆是败絮。”

大燕矶阅师台上,一杆赵字大纛在江风中猎猎作响,体态臃肿更胜赵骠的中年男子,蟒袍玉带,九蟒,金黄蜀锦大缎,水脚江牙海水,与广陵潮水相得益彰,男子屁股下的座椅是寻常三倍大小,他不动山,只是坐着便比大燕矶上许多文臣高大。王朝蟒袍非皇室宗亲不可穿,当然,揭竿造反者不算。而这象征荣华富贵攀至顶点的蟒衣分九级,就色泽而言,除非是皇太子,藩王与一般皇子身穿蟒袍都按律当用淡黄、蓝色或者石青色,至多蟒袍边缘绣金,而眼下这座稳重得一塌糊涂的小山,却是特赐一袭品色最正的金黄蟒袍,可谓天恩浩荡到了极点,缘于这位权柄大握的藩王与当今天子乃是同母而生,兄弟情深比较其余宗亲藩王,自然不可相提并论,广陵王赵毅,天下唯一能与皇帝陛下同榻而卧的存在!当年以一柄玉如意打得郡守脑浆迸发,结果也无非是京城有大宦官钱貂寺赶赴广陵,替天子传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口头责备。

藩王赵毅身边偏生站着一位瘦猴一般的老人,留两撇鼠须,穿得倒是出自苏造工的一流袍子,只不过长相实在磕碜,赵毅右手边那一位中年将军则是相貌堂堂,玉树临风,按剑而立,可见大藩王对这名武将的信任。此人便是当世名将卢升象,用兵诡谲,尤其擅长以少数精锐骑兵进行千里奔袭,以奇制胜,东越亡国,一半功勋都应该算在卢升象头上。寒族出身的卢升象不管在军中还是士林都口碑极好,不知为何始终留在广陵,当初顾剑棠十二骑入京,本该多一个卢升象,这些年经常有传言要让卢升象去京城担任兵部侍郎,打熬五六年,等到顾剑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要由他接任兵部尚书,直到今年湖亭郡棠溪剑仙卢白颉横空出世,出任兵部侍郎一职,朝野才没了揣度喧嚣。

贼眉鼠眼的广陵王府首席老幕僚,伸出兰花指捻了捻胡须,怪腔怪调道:“升象你高看这北凉世子了,早知如此,大可以猫逮耗子慢慢下咽。”

北凉世子一行人才一脚踏入广陵,王府密探就已经把消息传到了王府春雪楼,这栋春雪楼常人不得入内,是王府军机重地,广陵辖内事无巨细,政出此楼,故而被广陵官场视作一座大龙门,能够入楼面见广陵王赵毅,证明这名官员才算真正在广陵坐稳了位置,能在此楼为刚刚成为广陵节度使的赵毅出谋划策,便意味着此人已经是广陵境内手眼通天的权贵,红到发紫,比起那些头顶封疆大吏名头的郡守刺史,还要让人生畏。今日徐凤年前来观潮,春雪楼上的藩王嫡系与幕僚谋士都报以不拉拢不敲打的冷淡策略,只不过世子殿下赵骠打乱了阵脚,这对春雪楼一众广陵影子权贵来说,也不算什么,他们当中大多是近二十年才在楼内找到一席之地的青壮派,对于那异姓王徐骁没有太多敬畏,几个性格激进的幕宾这些年一直不遗余力鼓吹要拿北凉铁骑做广陵雄师的踏脚石,因此听闻世子殿下率三十骑前往寻衅,竟然被那徐凤年割肉示威,便是卢升象都有些怒气,当下便提议在北凉世子不曾自揭身份来自保前,便用千余铁骑以雷霆攻势冲杀过去,哪怕有武帝城那边扬名天下的老剑神李淳罡护驾,哪怕这一千背魁军阵亡得一个不剩,大可以再调三千铁骑!

杀一名将来会世袭罔替北凉王头衔的年轻人,顺便杀掉一个成名江湖的剑道魁首,卢升象相信身边主子有这个魄力去拼掉一两千背魁军。

别人不知京城那位九五至尊的隐蔽心思,深谙兵事与朝政的名将卢升象在春雪楼上二十几年屹立不倒,地位始终位列前三甲,岂会琢磨不到几分底线?兴许今日动荡,北凉徐瘸子板上钉钉会勃然大怒,牵一发动全身,京城便要传旨,甚至有可能要广陵王削爵一等,但一时得失,不乱在庙堂谋算还是两国交战中,都大可以不予理睬,徐骁大半辈子戎马生涯,负伤无数,如今年岁已破五十,还能活多久?给你徐瘸子二十年又能怎样,到时候北凉分崩离析,身边主子才不到甲子,更重要的是膝下子孙绵延,卢升象敢断言届时不光广陵王赵毅恢复王位,世子殿下都可以拿到一个梦寐以求的世袭罔替!北凉势大,如通天大蟒盘踞北方边境,唯一致命的七寸则是徐字王旗下只有两子,幼子徐龙象是个痴儿,长子徐凤年一死,徐骁有本事将春秋八国颠覆,难道还有本事与老天爷作对?除非陆地神仙一般的三教圣人,少年百年过往是枯骨,自古皆然,口口声声天子万岁,谁能真正万岁?

卢升象不去与鼠须谋士斤斤计较,平淡道:“那徐凤年要寻死,你我拦得住?”

相貌猥琐的王府大幕僚嘿嘿一笑,眼神竟是锋芒异常。

人不可貌相呐。

卢升象当时提出要以岸边一千骑撵杀徐凤年,其实并不是十分确定赵毅是否有隐忍二十年的耐心,但事实上这位大藩王不光让张二宝率军前往,而且让人领虎符前往山巍大营,下令其余背魁军倾巢出动,这份果决狠辣,便是杀人如麻的卢升象都有些动容。要知道斩杀北凉一根独苗的世子以后,意味着广陵就要与北凉铁骑结为死敌,真要广陵军与北凉铁骑在战场上厮杀,两个广陵都会稳输,赵毅只有两大靠山,京城那位同父同母的兄长,以及北凉与广陵之间离阳王朝的千里江山!

寥寥几人,三言两语,大燕矶上谈笑间便决定了王朝未来二十年的走势。

卢升象听着跌宕潮声,心神远不如脸色和语气那样平静。

这便是权势啊。

女子如画,素手研磨,红袖添香,又如何比得在锦绣江山中独立鳌头?

广陵王赵毅肘抵在椅臂上,托着浑然一体的下巴脸颊,无法想象接近四百斤重的男子肌肤如雪,笑眯眯道:“带着那几位女子行走江湖,好似三岁少儿闹市持金,怎能不招蜂引蝶。骠儿眼光向来很好,这次吃亏,不怪骠儿,是本王小觑了徐家小儿的胆识,确实,能在江南道痛杀士子,在徽山大雪坪与龙虎山对骂,在武帝城登上城头,就算是一只绣花枕头,好歹也该是咱们广陵苏造工的手艺了,对不对?”

卢升象没有附和,只是在检阅台上望着背魁轻骑如洪流倾泻,那群势单力薄的北凉访客还真敢螳臂挡车,北蛮子真是被徐瘸子给惯坏了。

面孔显老态的鼠须幕僚奸笑道:“那小兔崽子人傻胆大,不算本事,有王爷运筹帷幄,断然逃不出手掌心。兴许那小子到死都不相信王爷会连徐骁的面子都不给,只是不知那位重出江湖的李淳罡,可挡下一千骑兵几次冲击?”

卢升象摇头,语气沉重道:“据悉李淳罡在徽山成就陆地神仙,稳坐剑仙境界,当年西蜀皇叔剑斩千余北凉铁骑,绝非江湖人士以讹传讹,想必这位李老剑神,会很棘手。”

广陵王赵毅微笑道:“一千背魁军,可花了本王好些银两,说折了就折了,略有惋惜。不过广陵这些年本就平静乏味,能用一千或者几千条人命换点乐子,不至于血本无归。升象,竹坡,这场好戏,看仔细了,别挥霍了本王的银子。”

卢升象面无表情。被称呼竹坡的谋士笑吟吟道:“张某与江湖草莽打交道不多,今日肯定要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所谓的剑仙,能否力挽狂澜。”

赵毅打了个响指,自嘲道:“剑仙飞剑取头颅,本王不敢托大,若是不小心被李淳罡狗急跳墙,一剑割去脑袋,就闹天大笑话了。”

响指过后,一名面容枯槁剑气却冲天的年迈剑客缓缓登上检阅台,双手交叠搁在剑柄上,面朝骑兵与李淳罡,闭目凝神。

老者正是东越剑池硕果仅存的前代大剑宗,柴青山。其剑术冠绝帝国东南,为广陵王赵毅不知挡下多少次刺杀暗算,东越剑池当代剑主顾及剑池清誉,不得已将柴师叔逐出。

那捻须谋士嘻笑道:“柴青山,你也算剑道宗师人物,况且你师兄曾经被李淳罡折辱,羞愤自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对,怎的如此平静,莫不是被李淳罡在东海那边剑开天门吓破了胆?”

赵毅皱眉道:“张竹坡,别跟娘们一样小肚鸡肠的,柴客卿不过杀了你那不争气的侄子,多大点的事,再唠叨碎嘴,信不信本王让你当场与柴客卿打上一架。”

张竹坡眼珠子一转,自己啪啪狠狠打了两记耳光,告罪道:“小的知错了。”

柴青山始终凝神屏气,不动声色。

江上水师演练照旧,但广陵江畔瞬间风起云涌。

先锋大将张二宝一马当先,持有一杆马槊,挥舞开来,裂空呼啸。

羊皮裘老头提有一柄游隼营骑卒制式佩剑,远算不上什么神兵利器,望向绵延不绝的广陵骑兵,苍老脸庞上露出一些笑意。

“初入江湖,踏广陵潮头仗剑而行,只觉得只要一剑在手,天地逍遥,好不痛快。真是怀念那会儿的年少不知愁滋味啊。”

“终于要出江湖,因缘际会,还是在这广陵江。徐小子,老夫与你相识一场,那矫情的忘年交称不上,不过老夫瞧你倒算顺眼,你若是倾力搏杀,名头是足了,可对你以后执掌北凉铁骑未必就是好事。你这世子殿下,得讲究那藏拙,恨不得天天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才睡得安稳,老夫看你真是活得不自在,与我等沽名钓誉的江湖匹夫大大不同,故而这一战,莫要怪老夫一人抢去所有风头,一千骑杀尽,那赵毅不肉疼,再杀他个三四千铁骑就是,总要老夫酣畅才行。”

“万一真要落败,你小子无需想着替老夫收尸,只管扯呼便是,老夫死前自会留力一路送你出广陵。”

徐凤年笑道:“徐骁曾经说过大丈夫小事玩世不恭一些,没关系,但生死关头,仍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老前辈若是信得过小子,只管往前杀去,后背交由徐凤年便是。”

“咱俩杀到那大燕矶才好!”

老剑神李淳罡停下脚步,笑骂道:“可是明知道老夫不会败,才说这一番豪言壮语?”

徐凤年一脸委屈道:“老前辈这话比两袖青蛇还伤人。”

老头儿开怀大笑,脚尖一点,身形激射,气概豪迈道,“邓太阿,以剑杀人,你当真以为比老夫更强?”

后世记载,八月十月观潮日,李淳罡一剑斩敌破甲两千六百余。

江湖再无老剑神新剑神一说。

血流成河,拍岸大潮冲刷不去。

与北凉世子临近大燕矶,徐凤年笑问广陵王赵毅:“本世子若是身死,徐骁就要教你广陵满城尽悬北凉刀,信否?”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马队行至与两州接壤的贫瘠边境,听到车厢内的细微动静,青鸟停下马车,世子殿下弯腰掀起帘子,下车后望向远不如南方旖旎的北凉风光,怔怔出神。

霜降一过,树枯黄叶落,蛰虫入洞,室外哪怕一阵微风拂面,都透着衣衫遮掩不住的寒意,立冬更是眨眼将至,徐凤年出行时春暖花开,再回到那凉州城已是入冬。

三年游历时只是在江湖底层摸爬滚打,除了辛酸还是心酸,这趟出行看似耀武扬威,打交道的人物非富即贵,要么就是那些江湖上最拔尖的宗师或者怪胎,也对,寻常只敢在这座江湖浅滩扑腾戏水的虾米角色,怎么好意思跟打开天窗亮出身份的北凉世子打招呼?这不是贴上脸面找扇?徐凤年回头看了一眼同时下车的慕容姐弟,靖安王妃以及裴南苇,当然还有那不曾下车的马夫剑神,广陵江一战,短短两里路程,在李淳罡剑下躺了两千六百具背魁骑兵尸体,层层叠叠,少有完整的尸体,世子殿下的袍脚被鲜血染红湿透,除去那名使马槊的武将侥幸存活下来,上阵的广陵甲士,悉数慷慨赴死。

广陵王赵毅不知是被李淳罡那句“再让老夫杀两千铁骑过过手瘾,临死再拉一位藩王垫背,虽死无憾”震慑住,还是被他置死地而脱口而出的恐吓给打乱算盘,反正不管那座白肉小山心中如何计较,终于还是没有阻拦徐凤年离去。

八月十月日,徐凤年虽未亲手杀人,却是第一次感到恐惧,因为剑术无匹的李淳罡每多杀一人,他的性命就要多一分可能性留在广陵江喂鱼,人力终有竭尽时,要知道大燕矶附近堆积了足足六千多背魁军,密密麻麻,如同闯入了蚂蚁窝,更别提还有广陵水师无数楼船战舰虎视眈眈,赵毅真要下定决心杀人灭口,李淳罡即便能带他一人脱困而出,但无法顾及到青鸟等人。坐回马车后,徐凤年低头看着双手,颤抖不止,如何都停不下来。

这里头有一丝躁动的畸形兴奋,亲眼所见李淳罡剑气所及,锋芒掠过,便是一大片血肉模糊,试问自己练刀,此生何时能有这种以一介武夫力敌千军万马的本事?出广陵以后,李淳罡脸色立即呈现出一种油尽灯枯的泛黄,徐凤年如何不知老剑神出剑前便将江畔一战视作一生收官手笔,三教圣人才可借用天地玄机,四两拨千斤,三教以外的武人,即便强如李淳罡,一剑便是一剑,需要耗费大量气机,尤其是在铁骑洪水般不断冲击的状况下,根本不给羊皮裘老头如意圆转的喘息机会,这才是病根所在。

吴家剑冢九剑杀万骑,那可是吴家最巅峰时的整整九位剑道大家,并且九人能够相互依靠借势,而李淳罡则是单独面对数千骑!陵背魁军无疑是帝国东南最精锐的一支精锐,李淳罡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破甲两千六,又岂是吴家九位先祖可以媲美?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空中青白鸾的动静,知道禄球儿正带着北凉铁骑奔赴赶来,李淳罡缓缓下了马车,走到世子殿下身边,问道:“怎么,不要老夫送你到凉州城门?”

徐凤年摇头微笑道:“算了,褚禄山已经带兵前来迎接,就不麻烦老前辈。”

羊皮裘老头儿故作惊讶咦了一声,白眼道:“徐小子你那被狗叼走的良心怎地全回来了?”

徐凤年只得苦笑。

李淳罡洒然笑道:“广陵江边,你小子热血上头,老夫陪你疯了一次,最后能活着站在这里,其实你与老夫互不相欠什么,没有你,老夫便是再斩杀两千骑,也得乖乖死透,下场未必能比西蜀剑皇要好。你那句话比老夫千百剑都来得厉害,可见匹夫之怒,别说与那天之一怒相比,便是与王侯一怒,都差得远。老夫算是看透,江湖人就老老实实在江湖上行事,否则再大本事也拎不清恩怨,江湖儿郎江湖老,才是正理。你们这些帝王将相豪阀高门的勾心斗角,谁掺和进去,都要惹一身荤腥,随便扳手指头数数看,龙虎山,东越剑池,看似得势,还不是一只只瓮中鳖池中鲤,哪天养肥了,指不定就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红烧就红烧,老夫一眼望去,还真就只有武当和吴家比较像样。”

徐凤年一脸掩饰不住的黯然神伤。

李淳罡斜瞥了一眼,知道提起武当山,戳中了世子殿下的软肋。于心不忍,转移话题问道:“在广陵连赵骠的肥肉都敢割到自己碗里,陈渔的姿色,老夫看着都觉着惊艳,到嘴里的肉,你心甘情愿吐到京城那口大碗里去?”

徐凤年平静道:“大概还是那句话吧,有所为有所不为,天底下事情总不能都由着我的性子来转,先是那被曹长卿毁去七七八八的赵勾威胁在前,紧接着皇后亲自派人捧着懿旨来到跟前,打一棍子再给枣子,软硬兼施,我能有什么办法。要是没有广陵江这档子事,说不定我还有那个胆识去跟皇后娘娘耍赖皮,在襄樊差点跟靖安王赵衡彻底撕破脸皮,还把人家的正王妃都拐到北凉,跟广陵王赵毅结下仇,死结一个,神仙都解不开,眼下估摸着徐骁都准备好扫帚抽我了,再给他惹事生非,连皇后那边都落下不识大体的糟糕印象,恐怕连家门都进不去。隋珠公主一事,已经让这位后宫争斗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子心生怨念,说实话,我宁肯被坐龙椅那位觉着不像话,也不敢一而再再而三让这位惦念上心。女子心狠起来……”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蓦地住嘴。

李淳罡伸了伸腰,扭扭脖子,不以为意,笑道:“江湖盛传要重定武评,这次要把那些个类似赵宣素的深水王八都挖出来晒一晒,而且不重境界高低,只凭杀人手段来排名,可惜原本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姓洪的武当掌教已经自行兵解,否则王仙芝这天下第二就更加当之无愧喽。至于老夫嘛,估计借着广陵一役的丧心病狂,会排在邓太阿之前。再者,老夫断言一直被江湖小觑的顾剑棠,这次会捂不住了,十有八九能进前五。不过这些都与老夫无关了,姥山王丫头,委实是老夫生平所见女子中最富才气的,脸上可喜可惊皆得意,实则皆胸中可悲可泣,殚心竭虑求富贵功名,睁眼才知黄粱一梦。小丫头无心一语,道尽世间失意。”

李淳罡长呼出一口气,“老夫约莫还可以再撑上几年,以后姜丫头若是习剑大成,要找你拼命,可莫要腹诽老夫。”

徐凤年温言笑道:“早些练出个女子陆地神仙,我与她岂不是见面更早?否则以她的浅薄脸皮,怎么好意思杀我,这得感激老前辈。”

李淳罡点头笑道:“你小子别的不说,这份肚量,很合老夫的胃口。”

羊皮裘老头耳尖,听到马蹄遥遥传来,轻声感叹道:“徐小子,今日一别,就没在江湖再会的可能了,有没有老夫有你又想要的东西,说来听听,老夫破例一回。”

徐凤年笑道:“老前辈你能有啥,两袖青蛇都已传授,剑开天门的剑意,学不来。若说剩下什么,这身年纪比我还大的破败羊皮裘?还是算了吧,我就不送老前辈离去。”

李淳罡漫不经心挖了挖耳朵,深深看了一眼世子殿下,笑了笑:“如此最好,老夫受不了那些缠绵矫情。”

老人在官道上负手缓行,背影伛偻,百步以后,似乎知道世子殿下在目送,没有转身,挥了挥手。

徐凤年伸手遮了遮夕阳光线,紧抿起嘴唇。

木马牛。酆都绿袍。剑神。

大雪坪一声剑来。武帝城剑开天门。广陵江斩杀两千六百骑。

还有那身穿羊皮裘的扣脚独臂老汉。

都已是江湖一缕余晖。

徐凤年喃喃道:“一个人就能让整座江湖都觉着老了,可真是一件霸气无匹的技术活儿,老前辈,本世子没法子打赏啊。”

徐家铁蹄之下,八国安有完卵?

这句老话,不曾经历过那场狼烟战火的人,未必会当真。

北凉三十万铁骑精且雄,未见其面先闻其声,官道上马踏如雷鸣,一次次踩踏地面,整齐得让人心颤,紧接着可以望见道路尽头一杆徐字王旗逐渐升起,简简单单一个徐字,铁画银钩,传闻出自一名女子之手。当靖安王妃裴南苇终于望见当头两位黑甲重骑,竟是紧张得呼吸都下意识放缓,襄樊城,靖安王赵衡拥有一支战力相当优秀的亲卫骑兵,在帝国中部腹地堪称横扫诸军,当裴南苇在广陵江看到数千背魁骑兵的冲锋,曾以为天下骑卒悍勇,已是顶点。

这时候裴南苇才知道什么叫一山还有一山高,佩刀控弩的凤字营属于北凉轻骑,眼下高马披重甲的骑兵却是北凉军中真正意义上的铁骑,装备精良冠绝王朝,骑卒战斗素养更是首屈一指,战马踏蹄,马背上的骑卒随之起伏,手中长枪倾斜角度竟是丝毫不变,距离世子殿下马队五十步距离,几乎同一时间马停人静,没有任何杂音,两骑穿梭而出,其中一名武将极为神武俊逸,白马银枪,翻身下马,行云流水。另外一名则让裴南苇想起了广陵赵毅赵骠父子,下马动作便没了任何美感,可以说是滚落下马,抢在白马武将前头,带着哭腔踉跄奔跑,一左一右,双脚踩出的尘土貌似不输给战马。

裴南苇与慕容姐弟瞬间脸色微白,世间女子,少有不憎恶畏惧眼前肥胖男子的,号称谈褚色变,连裴南苇都没能免俗,若是在襄樊城靖安王府,她自然从容,可到了北凉境内,孤苦伶仃的裴南苇实在没这份底气和硬气,但接下来那名早该去地狱挨千刀万剐下油锅的胖子,让裴南苇深刻理解到什么叫没羞没臊的阿谀谄媚,离世子殿下还有五六步距离,整个身躯轰然就扑在地上,抱住徐凤年的大腿,一脸眼泪鼻涕含糊不清,“殿下终于回来了,禄球儿该死啊,广陵江边上没能陪在殿下身边,要是殿下有个三长两短,禄球儿怎么活啊!禄球儿听到这事后,连夜就去大将军那边跪求一枚虎符,恨不得亲率两万骑兵从凉州杀到广陵,把那对父子的卵蛋割下来给油炸了。到时候广陵王府妃子娘们无数,先由殿下挑,好的都挑走暖床,差的留给禄球儿几个就行。”

裴南苇尚好,还能故作镇定。慕容梧竹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躲在慕容桐皇身后,探出一颗脑袋,怯生生生怕那尊凶神恶煞前一刻坐地哭嚎,下一刻便站起身狞笑着朝她饿虎扑羊。她与靖安王妃所想不同,裴王妃到底是王朝内实权藩王的正王妃,虽说也忌惮褚禄山的声名狼藉,但更注重北凉铁骑的真实战力以及褚禄山背后的故事,慕容梧竹哪会多想褚禄山的官职以及春秋中的战功,她现在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胖子都缺斤少两。徐凤年揉了揉褚禄山脸颊,无奈道:“好啦好啦,都是自己人,你这装孙子给谁看呢,警告你,本世子现在对三百斤以上的稳重男子十分没好感,你再腻歪试试看?”

很多时候被人遗忘千武牛将军身份的褚禄山幽怨地挣扎起身,世子殿下脸上挂着笑容,有意无意搀扶了一把。褚胖子依旧在那里自顾自嘟囔,徐凤年转头看到意料之外的白熊袁左宗,轻声道:“幸苦袁二哥了。”

喜好拿敌人头颅当酒碗的袁左宗眯眼摇头道:“末将职责所在,殿下无须上心。”

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措辞有些生硬,素来不苟言笑的袁左宗破天荒微笑打趣道:“殿下一声袁二哥,袁左宗这几百里路走得舒坦。”

徐凤年让舒羞把马让出来,在官道上与褚禄山并驾齐驱。命数远比吕钱塘要好的舒大娘只得去充当马夫,她自打出了广陵,就没有一宿睡踏实过,直到现在才心安。到了北凉,你便是条蛟龙都得乖乖把头颅低下去,而且对北凉而言,从来没有过江龙的说法,到了这里,只有过江虫。归途中她从世子殿下那里得到一个隐蔽消息,襄樊城内被赵珣金屋藏娇的女子已经暴毙,这是否意味着她可以取而代之?世子殿下话有留白,她不敢妄自揣测。

两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紧随其后,其中一辆由梧桐苑大丫鬟青鸟执鞭驱马,她望着世子殿下的背影,咬紧嘴唇,缓缓低下眼角。官道上最前头三骑,世子殿下居中,两位北凉王义子左右护驾,皆是在春秋中以最结实军功扬名的正三品武将,袁左宗威名虽不如陈芝豹那般名震离阳北莽两大王朝,但比较宁峨眉典雄畜这几位让北莽咬牙切齿的北凉青壮派将军,仍是稳压一头,再者袁左宗马战步战皆是帝国内公认的超一流武将,仅凭这一点,北凉军便有“袁白熊”拥簇无数。

离三人稍近的北凉铁骑纵马疾驰之余,都目不转睛望向那位世子殿下,以往所见所闻,不过是殿下在境内与其他公子哥争风吃醋抢女人,上次三年游历也不曾传出什么风声,他们也就只当是殿下去祸害别地儿的姑娘了,可这趟出行陆续有消息传回北凉,让整个北凉都惊吓得不行,襄樊城外单骑双刀对上了靖安王赵衡,阵前把一名武将当着藩王的面给当场捅死,谁信?后来再听说不知如何成了殿下扈从的老剑神李淳罡,在剑州徽山借剑无数,龙虎山天师府恼羞成怒要老剑神归还,世子殿下说了一句还个屁,这桩美谈倒是有不少人深信不疑,这才是殿下的风范,说起这个,感到荒唐的同时,倒也十分解气。至于最近疯传的广陵江畔李淳罡剑斩两千六百骑,没有几人信以为真,但世子殿下那句要教广陵满城尽挂北凉刀,几乎所有听众都要拍案惊奇,叫一声好!这段时日,因为这句话,北凉特产绿蚁酒可是卖得几乎要断货了。

北凉百姓喝酒助兴,不亦乐乎,大街小巷的酒楼酒肆生意火爆,原本对那位世子殿下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都烟消云散,一些生意头脑极好的说书先生,东拼西凑南打听北收集地杜撰出更多精彩事迹,只要是谈论世子殿下这趟游历的,就能赢得满堂喝彩,往常平日里说书口沫耗费好几斤,额外打赏撑死不过几颗铜板,如今每日都能到手好些碎银子,对那位素未蒙面的世子殿下便更是不遗余力去吹捧夸赞。起先士子书生们都嗤之以鼻,可扛不住身边所有人众口一词,开始将信将疑,最后见大势所趋,不得已只好跟着起哄。

但是,北凉军却异常地保持沉默。

慕容梧竹放下帘子,自言自语道:“原来褚禄山这样的大魔头,也会怕殿下呀。”

慕容桐皇冷笑道:“这褚禄山只是怕那位功劳大到没办法赏赐的北凉王而已。”

慕容梧竹皱了皱眉头,不习惯反驳弟弟的她放低声音说道:“可我觉得褚禄山其实有些怕殿下的。”

慕容桐皇犹豫了一下,陷入沉思。

入凉州城前,世子殿下坐回了马车,与裴南苇同乘一车。

裴王妃掀开车帘一角,透过缝隙看到指指点点的夹道百姓,讥笑道:“殿下还会害羞?翻山越岭三千里,终于把恶名变成美名,不正是世子殿下这次出行的本意吗?”

徐凤年不理睬这冷嘲热讽,双刀叠在膝盖上,闭上眼睛,按照大黄庭心法口诀默默呼吸吐纳,眉心那一枚红枣印记,出广陵以后,由深转淡。

北凉王府。

裴南苇跟着徐凤年走下马车,让她始料不及的是王府的壮阔规模,以及迎接阵仗的寒酸,偌大一座占山拥湖的王府,想必应该仆役无数。可此时朱漆门口只站着一位身材不算健壮的老者,今日是立冬,古语水冰地冻,雉入大水为蜃蛤,老人似乎畏惧寒意,双手插入厚实袖口,似乎站久了,身上热气流失得快了,禁不住风吹的老头抖了抖脚,见到马车停下,面带笑意走来,见到世子殿下便笑着说些琐碎唠叨,类似“回了啊,好好好,瞧着壮了些”,“爹已经让府上弄好了驴打滚、嫩姜母鸭这几样荤菜,一年中就数立冬进食最补身子骨”,“咦,怎的出凉州时候带了多少女子,这趟回来一个都不见多啊?莫不是出行银子带少,那些凉州意外的小娘太精明市侩了?”

慕容桐皇嘴角抽搐。

慕容梧竹瞪大眼睛,一脸茫然,这老头儿,该不会就是那位人屠北凉王吧?慕容梧竹不断告诉自己绝对不是。

靖安王妃裴南苇心中震撼不输给慕容姐弟,但到底相对更加老于人情世故,正二八经弯腰施了一个婉约万福,但言语中情不自禁带了些颤音,“裴南苇拜见徐大将军。”

慕容梧竹咽了咽口水,本能地后撤一步。

慕容桐皇确认眼前老人身份后,挥了挥衣袖,五体投地,额头死死贴在冰凉石板上,毕恭毕敬道:“剑州草民慕容桐皇,叩见北凉王!”

可惜徐骁正眼都没瞧一下弯腰万福的靖安王妃与伏地叩拜的慕容桐皇,装束打扮与王朝第一号藩王完全不搭边的老人见儿子没挪脚步,搓了搓手,放在嘴边哈着雾气,笑问道:“怨老爹给的人马少了,没能在广陵那边宰了赵毅那头死肥猪?”

并没有丝毫觉得被怠慢的裴王妃眼皮一跳。不敢有任何动弹的的慕容桐皇更是身体颤抖。

徐凤年抿起一直给人感觉炎凉刻薄的嘴唇,平静道:“本以为你会骂我几句的,就算不骂,至少也不会给个好脸色。”

徐骁笑望向这个嫡长子,轻轻挥了挥袖袍,拍了拍世子殿下肩膀,一起走向侧门,轻声感触道:“知子莫若父,老爹岂会不知你是逼着自己去当这个北凉王。”

徐凤年沉默不语。

进了王府,徐凤年瞥见大管家手里端着一盏大青瓷盘,内有小瓷碗,盛放有一坨瞧着不怎么新鲜的肉。

在靖安王妃裴南苇眼中像富家翁多过人屠太多的老人努努嘴,轻笑道:“从赵毅身上割下来的,快马加鞭就给送来了。”

徐凤年愕然。

徐骁缓缓道:“你离开广陵以后,老爹让人去与他讲讲道理,约莫是他觉得理亏,就自己割下了这块肉。”

裴南苇有种转头逃窜的冲动。

徐骁这一次没有再跟最宠溺的世子殿下嬉皮笑脸,只是轻声说道:“老爹毕竟老了,再以后,可就要你自己与别人讲这些道理了。”

何谓家大业大?慕容姐弟走入北凉王府,才知道什么叫一入侯门深死海,当他们看到那座听潮湖以及屹立湖畔的武库大亭,倒抽一口凉气,所幸晚宴排场很小,倒是与家境殷实的寻常商贾差不太多,没有摆出那击钟列鼎而食的阵势,世子殿下坐在徐骁身边狼吞虎咽,袁左宗和褚禄山也都有资格入座,一人举杯慢饮酒,一人小心翼翼撕着嫩姜鸭肉。

慕容梧竹自打走入王府就有点神情恍惚,吃得心不在焉,两瓣小屁股蛋儿愣是没敢贴紧凳子,饭桌上徐骁偶尔给徐凤年夹几筷子菜,期间小声说了一句“要是脂虎在,夹菜就轮不到爹了”,一直低头的世子殿下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大快朵颐,撑得腮帮鼓鼓,散了以后,自然有管事领裴王妃这几位访客去住下。

徐凤年到梧桐院沐浴更衣以后,清清爽爽伸了个懒腰,以红薯为首的那些个灵气流溢的莺燕们,见世子殿下手里提了一把绣冬刀,很难得没有唧唧喳喳,徐凤年温醇笑了笑,一人摸了一下脸颊,这才走出院子,来到听潮亭外,推开大门,登上三楼,找到正站在梯子上寻觅秘笈的白狐儿脸。

喂了一声。

白狐儿脸跃下长梯,两人对视,谁都没出声,场面貌似既不温馨也不温情,不过这也挺好,否则两个大老爷们脉脉含情的,徐凤年估计自己都要一身鸡皮疙瘩,有慕容桐皇这前车之鉴,连累他对白狐儿脸都有些古怪别扭,白狐儿脸收回视线,去找寻那一本秘笈查漏补缺。

徐凤年见白狐儿脸没有客套寒暄的意思,只得自己找话说道:“我见着了陈渔,很国色天香,陈渔,她爹娘真是未卜先知,相貌称得上沉鱼落雁。”

白狐儿脸轻淡问道:“抢回北凉王府了?”

徐凤年自嘲道:“没呢,被京城里出来的一封八百里加急懿旨给拐跑了,要不然我一定要让那娘们知道啥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白狐儿脸皱着眉头,转身盯住这口没遮拦的世子殿下,嘴角勾起,绝无半点妩媚,而是让人透骨生凉意的杀机勃勃,“咦,吸纳了八分大黄庭,就真当自己金刚不败了?这趟屁颠屁颠来武库还绣冬,是暗示我砍你一砍?说吧,砍上几刀才满意?”

徐凤年缓缓把绣冬搁在身后,尴尬笑道:“我这不是想杀一杀那清高婆娘的傲气嘛。”

白狐儿脸就那么看着心虚的世子殿下,问道:“我跟你很熟?”

徐凤年很正经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然后以莫大的真诚语气说道:“你跟我不熟,我跟你很熟,这样行不行?”

白狐儿脸转身,嘴角隐约有一抹弧度,语气冷淡道:“很有风骨,难怪现在整个北凉都在拍世子殿下的马屁。”

徐凤年小人得志便猖狂,嘿嘿笑道:“谬赞谬赞。不过憋了好些年,总要找机会气一气那帮靠骂本世子出名的读书人。”

白狐儿脸无奈摇了摇头。

徐凤年好奇问道:“何时登上四楼?”

白狐儿脸环视一周,说道:“也就这几天了。”

徐凤年唉声叹气道:“这辈子都不指望能追上你了。”

白狐儿脸这次没有挖苦世子殿下,平静说道:“境界高低算得什么?除去王仙芝,谁敢说能赢得了一直逗留金刚境的李当心?皇宫大内韩貂寺能以指玄杀天象,早已被默认。儒释道三教中人,大多境界都有水分,只论杀人对敌的话,起码得降一个境界才符合实情。所以大雪坪上轩辕敬城成就儒圣,也只能与大天象的轩辕大磐同归于尽。当然,儒生秃驴道士,最厉害的是一张嘴,动辄就要替天行道一语成谶,打架不行也没什么,情有可原。”

徐凤年苦笑道:“幸好你不是个娘们,否则如此毒舌,谁敢娶你。”

白狐儿脸没理睬徐凤年插科打诨,直截了当伸了伸手,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厚颜无耻道:“本世子跟绣冬相依为命小两年了,天天睡觉都要捧着,已经处出深厚感情,而且你若是嫌弃绣冬沾染上俗气的话,不如……”

白狐儿脸没有缩手,只是一瞪眼。

杀气,煞气,霸气!

这他娘才是未来要江湖夺魁的高手胚子啊。难怪被李老剑神视作未来稳坐武道最高钓鱼台,年纪轻轻就能将陆地神仙视作囊中之物,徐凤年自认差了十八条大街,期间隔了无数个包子铺点当铺酒楼青楼啊,人比人气死人。刚被夸有骨气的世子殿下赶忙将绣冬抛过去,一溜烟转身登楼而上。

白狐儿脸接过绣冬刀,斜了斜脑袋,微笑不语。徐凤年来到阁顶,正襟危坐,病入膏肓愈发枯槁的李义山,正在以一杆硬毫书写,半个时辰以后,抬头缓缓说道:“轩辕家藏秘笈都已梳理完毕,楼下南宫仆射出了不少力……”

才说话间,徐骁拎着两壶酒上楼来,盘膝坐下,将原本叠在一起的三只青碗分开,酒香弥漫,李义山只要有酒喝,就不再说话,喝完一壶半市井百姓都喝得起的绿蚁,微醺的李义山见只剩下半壶了,便挥挥手下了逐客令,父子相视一笑,站起身离开阁顶。李义山自顾自倒了一小碗酒,呢喃了一声“江山”,一饮而尽,“美人”,再一小碗,则是就着“美人”入腹,接着忠义,君臣,春秋,江湖,都与绿蚁烈酒一同一一入腹,最终醉倒在几案上。

徐凤年与徐骁来到清凉山巅,父子密谈,外人不得知半点内容。

第二日清晨,徐凤年前往武当山,在小莲花峰龟驼碑附近坐着发呆,仰起起脖子望了很久的天高云淡,最后双手捂住脸庞。

依稀几骑悄悄回到城内,世子殿下去看了看那间卖酱牛肉的铺子,已是关门大吉,自然再见不到那个对任何客人都板着脸的小姑娘。

这一年农历二十八,徐凤年代替徐骁单独前往地藏王菩萨道场敲钟一百零八。

元宵节黄昏时,家家户户挂满大红灯笼,世子殿下与几名身份天壤的女子出门散心,白狐儿脸出人意料地随行,不往闹市去,只是拣选了一家僻静酒楼,上二楼点了些精致糕点,再让小二去温了一壶黄酒。

一楼有一对爷孙女以说书谋生,目盲老人敲竹板说故事,娓娓道来,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弹琵琶附合。琵琶劣质,手技生涩,远称不上天籁。盲艺人落座并未多久,世子殿下开始喝酒时,才说完一段暖场的小奏子,说的是咱们北凉王妃如何白衣敲鼓,因为酒楼位置偏僻,这会儿城中百姓大多都在准备逛元宵灯市,一楼食客寥寥无几,二楼更是生意惨淡,徐凤年跟白狐儿脸面对面喝着酒,想了想,招手让店小二给楼下爷孙二人送去一碗温热黄酒。

酒送到了一楼,目盲老人与孙女说了些什么,小女孩怀抱琵琶站起身,朝二楼鞠了一躬。

目盲老说书人与酒楼借了一条凳子,将酒碗放在手边,说到兴起,便抬手酌酒一口。

说那北凉马蹄声。

说那春秋狼烟四起。

不知不觉,最后便说到了北凉世子殿下于广陵江畔那一句话。

世子殿下安静听说书人酌酒闭目而谈,面无表情。

兴许配合爷爷的跌宕情绪,小女孩弹琵琶极为吃力,面红耳赤,力所不逮,盲艺人回过神后,颤颤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孙女的脑袋,然后伸手去拿酒喝,一摇晃,才知空了,老者放回酒碗,咂摸咂摸嘴,似乎意犹未尽,却也不觉得没酒了便是遗憾,只是自言自语道:“北凉老卒韩文虎,今日好似喝出了大江东去的豪气,真是好酒。”

最新资讯

郑重声明: 八戒影院提供内容自动采集并不提供资源的存储服务如侵犯了你的权益请给我们留言我们!

留言反馈   Baidu   神马   Sogou

All Rights Reserved ©2019-2024· 八戒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