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焦大到晴雯有能力有功劳的忠臣为何结局凄惨

《红楼梦》里有两个人，因为年纪和外形、背景相去甚远，所以很少有人把他们放在一起做过对比，那就是焦大和晴雯。

焦大是贾衍的马童，伺候的是贾府第一代主子。他在书中出场时已经是个酗酒年迈的马夫。

晴雯是宝玉的丫鬟，伺候的是贾府第四代主子，年轻貌美，心灵手巧，嘴尖性大。

他们都曾经是主子极看重的人。焦大是自幼跟着贾衍出兵造反。

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

贾家能有今日的富贵，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贾衍贾源兄弟当日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功劳。而焦大，曾经救过贾衍的命，这个功劳就不一般了。可以说，宁国府这些子孙们的好日子，也有他的一半功劳。论功绩、论辈分，宁府的主子们都该拿他当爷爷供着。事实上，宁府主子们也确实对他“另眼相待”。

晴雯是赖嬷嬷献给贾母的小丫鬟，荣国府所有丫鬟都不如她美貌。而且她嘴尖性大，千伶百俐，深得贾母喜爱。贾母把她派给宝玉，说，将来只她还可给宝玉使得。所以，她在怡红院实际是个预备姨娘的身份。她可以留长指甲，因为她不必做粗活，她可以像小姐们一样，在小厨房点菜，在大观园养病看医生。除了锦衣玉食之外，她还不必接受袭人分配的工作任务，并且有权打骂和驱逐违规的丫鬟婆子。甚至于对宝玉，她也可以每天村他几句，享受他无尽的宠溺。

然而，这两位的结局却都不甚好。

焦大在骂街之后，被塞了一嘴马粪，捆起来，后来可能是被打发到田庄上去种地了。

晴雯在抄检大观园时受到冤屈，被当作狐狸精赶出了大观园，气病而死。

之所以会如此，除了大环境和运气差之外，他们自己身上也有共同的三个因素，导致了结局的不幸。

焦大救贾衍的命，确实是劳苦功高，但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经过和听当事人讲过此事的人，大半已经作古。而焦大还沉浸在自己少年时单骑救主的回忆里不可自拔，成天叫嚣着叫年轻主子给他报恩，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活祖宗？

况且，焦大这么多年一直做马夫，说明他只有这一个技术强项，这个技术，在战争时代能帮主人的大忙，而在和平年代，贾府主子需要的是赖大、林之孝这样识文断字会算账会管家的奴仆，帮他们管理资产和仆人、解决内外纷争、收获更多财富、编织更大的关系网。

而焦大这个粗莽汉子，不但自己做不到这些，甚至也没能培养出这样的子女，以至于他一把年纪还不得不做马夫养活自己。而马夫这个行当，可替代的人很多，焦大的特长，仅剩下了喝酒和骂街。此时的他，已经逐渐成为一个过时的、多余的人。

晴雯曾经带病为宝玉补雀金裘。俄罗斯裁缝用孔雀金线织成的大衣，被手炉里的火星儿烧了个指顶大的洞。家里家外的能工巧匠都束手无策，惟有她能用界线的方法补成跟原来一样。也因这一场带病熬夜织补，给她的身体留下隐患，给她的早逝留下伏笔。这种舍命为主的精神，比起死人堆里单骑救主来，也差不到哪去了。曹公故此评她为“勇”晴雯。

如此大的功劳，却并未被王夫人等主子特别珍惜，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事迹，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改变驱逐晴雯这一决定。因为她这个功劳已经过时了。

主子用奴才，本来就是当作工具，卸磨杀驴寻常事。主子肯跟你讲感情、写《芙蓉诔》，那是人家姿态高，你自己就不必太当真了。况且，晴雯擅长的女红主要是那些精美奢侈品的织补刺绣。而贾府的财政日衰，宝玉穿了一双探春做的精美鞋子尚且要被父亲训斥，所以，晴雯的手艺也是越来越没有用武之地了。等到日后没落到只需要“缝穷”即可的时候，一个会打补丁、钉扣子的粗使丫鬟的女红水平已经足以应付了。

所以，随着贾府的衰败，晴雯本身也成为一个奢侈品。

焦大有着出生入死的勇猛，也是个好马夫、赶车的好把式。就算安心作个车夫的头子，也足以让他体面为生了。但他总是不满，总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更好的待遇，所以他要喝酒享乐，要骂街训人，要用不守规矩来证明自己的地位。

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焦大认为，自己不该做贾蓉的仆人，应该做他的祖宗，让他给自己报恩。虽然这话不是全无道理，但是实话总是不好听的。没有新功劳的人总爱提醒大家注意他以往的功绩，如同赵姨娘隔三岔五就要提醒大家，是她生了探春。虽然这是事实，但是当事人未必爱听。

很少有人敢直面真理，因为真理总是赤裸裸的。

晴雯也是一样。她喜欢刻意强调自己优势。她长得美，手巧，所以打扮得与众不同。她女红好，所以能理直气壮骂坠儿“拈不动针，拿不动线”。同时也会贬低别人的特长，比如骂芳官“不知狂得什么也不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言外之意，会唱戏的人没资格狂，只有会界线的人才有资格。

因为珍惜自己的美貌，所以她格外爱惜自己的贞节名声，同时也对宝玉的私生活格外警惕，没事就爱说人家跟宝玉有什么什么事。

袭人与宝玉偷试云雨，于是经常被她挖苦，她见宝玉给麝月篦头就联想到交杯酒，一说洗澡就想起碧痕跟宝玉的鸳鸯浴，一见宝玉凑巧在芳官那里吃顿饭，立刻就说芳官是狐媚子，两个人约会，等等。

未出阁的大姑娘，一天到晚把人家的男女情事挂在嘴边，就算她自己作风正派，别人心中难免会有想法“怎么她对这类事就这么上心？”。宝二爷说得好：“满屋里就只听她磨牙。”

她说的是事实吗？也许确实是事实，但是事实就必须要公之于众，宣于她口吗？贾珍爬灰也是事实，焦大肯定也不是唯一一个知情人，那他就必须要说出来吗？

说出这些主子的隐私事实，于任何人，包括焦大和晴雯本人，都不会有任何好处，如果有，也只是宣泄情绪而已。

晴雯死于诽谤，这大概也是一种口孽带来的报应。总传别人闲话的人，早晚也会被别人口舌所伤。年少无知的她在逞口舌之快时，八成不曾掂量过，祸从口出后自己是否能承担随之而来的代价。

比起早夭的晴雯来，少年喝马尿，晚年吃马粪的焦大，竟要算是幸运的了。

焦大曾经效忠的贾衍，早已作古。听爸爸讲那过去事情的贾代化也已经去世。听说过爷爷战斗英雄传说的贾敬已经出家。现在的宁国府主人是贾珍和贾蓉，他们对焦大的忠心，并无感同身受，而焦大的忠心也并不属于他们。焦大认为他们不配，并且毫不掩饰这种想法。

相比之下，赖嬷嬷这样的老仆人就识进退得多，她跟贾母一辈的人，见了王熙凤也还是客客气气的，一点儿不摆架子，口口声声感戴主子的恩德。难怪人家赖家一门兴旺，孙子当官。

晴雯忠于的主子，只有贾母和宝玉。她会亲自贴宝玉写的斗方，带病补他的雀裘，伺候他饮食起夜……但是她很少去向王夫人汇报工作，以至于王夫人都不认得她。

因为在她心里，她是贾母派来的，只需要忠于贾母和宝玉即可，并且，她知道自己不是王夫人喜欢的类型。而其他丫鬟都深知，宝玉并不属于贾母，而是属于王夫人。

晴雯自始至终不曾讨得王夫人的欢心，连个脸熟都不曾混到。所以，如果她够聪明，就不会有“大家横竖在一处”的笃定，因为王夫人可能是一个变数。

当王夫人突然发难，她自动拿出贾母作挡箭牌。

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

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敏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

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

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顽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

晴雯没想到王夫人要撵她的决心这么大，即便是请出贾母，也只是延缓，并不能否决。她平时没想过要对王夫人效忠，所以不但不曾在她面前露脸买好，连那些能在她跟前说上话的人，晴雯也都得罪了干净。晴雯的功劳苦劳、贞烈正直，都成为只有宝玉知道的秘密。而宝玉，既无理家的实权，又没有科举成功可作为向父母讨价还价的筹码，事到临头，连一句回护的话也不敢说。

至于贾母，虽然有权，但已经不管实际的事，晴雯那中秋节前缓兵的几天，只顾卧床养病，没有能力和心计去向贾母求助，错过了最后的救命时机。

焦大和晴雯这两个人物，虽然谈不上特别完美，但他们的结局都令人格外惋惜。

他们都是好奴才。他们忠诚、能干，他们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卖过的命，别人罕有能及。他们的个人价值观（不是审美观）也与主子相同，焦大忠心，晴雯贞烈。所以，他们的确可以在其他人面前摆资格、论辈分，但是也因此，他们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地位，直接或间接得罪了有权势的人，于是，连他们应得的也一并被夺走了。

这世界有时很残忍，你努力了，也未必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奖励，如果你得到了，也千万别以为是应得的，那只是你的运气。为人长存侥幸之心、隐忧之心、防备之心，随时随地给自己留一点退路，才不至于走到无路可退的地步。